第十一章
屋子里面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我还以为是我们家的那头老牛回来了,在屋子里面晃晃荡荡呢,走到屋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是郎中。 我见郎中拿着“虎撑子”在屋子里面来回走动,郎中的年龄比较大,身影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郎中带着一顶乌黑的帽子,把脸遮住了。 郎中手里拿的“虎撑子”我见到过,以前郎中在街上卖药行医用的就是这东西。 虎撑子上的铃铛是以带有圆孔的熟铁片翻卷打成的圆环,比镯子略小,环内装几位铁制小圆珠,外面留有一条缝。郎中以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伸入铁铃的中间大孔内。用大指轻轻一托,手臂弯到比肩稍高再摇动,小圆珠发出一连串的铃声。 郎中大多数都是背着药箱,肩上搭着褡裢,右手举一个幌子,左手拿着“虎撑子”或者铃铛,在街上走来走去。 一般只要听到铃声或者看到幌子,就知道是卖药的行医来了。 父亲怎么请来了个来郎中,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 那郎中看见我和葛红叶走进屋子的时候,停了下来。 父亲看到葛红叶的时候有些惊讶,问我在哪里找的医生,我说这是我的老同学葛红叶,我去人民公社的时候见到的,来做救灾工作的。 葛红叶见了父亲,向父亲问好,父亲也很有礼貌地说了些客气的话。躺在内屋的母亲听到了我们的说话声,把葛红叶叫了过去,我也跟了过去,我看见玉珍躺在床上额头大汉,嘴唇发紫,眼角处有些黑色的丝斑,这和我早上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葛红叶把鞋子和药箱放在了地上,她用手翻了翻玉珍的眼睛,我看见玉珍的眼睛里透着血丝,我很担心玉珍,就问葛红叶玉珍怎么样了。 葛红叶笑了笑对我说道:“医生和护士在工作的时候是从来不需要被别人打扰的,我的老同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像是牛粪堵在了嘴口那样,说不出话来。 父亲听了葛红叶的话,从门口走了过来,拍了我一下,示意要我和他出去,以免影响医生工作。 葛红叶看见父亲走进来时说道:“大叔,您不用担心,玉珍的病不碍大事,就是饿昏过去了,体内缺乏蛋白质和葡萄糖,我给她打一针,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应该就没事了。” 父亲谢过葛红叶后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了,葛红叶让母亲留在了屋子里面,当作帮手。 我和父亲出来后,我发现那位郎中不见了踪影。 我对父亲说那郎中我看着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父亲也说是看着眼熟,才把他请到家里来的。 父亲点了一支烟,把身子弯了下去,他忽然站起来说道:“是不是福半夏”。 我说:“半夏老人已经好长时间没再见过他,他放着自家的药店不好好干,怎么干起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情了。” 这年头,啥事情都不好说。 葛红叶很快背着药箱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母亲也跟着走了出来。我说玉珍的病这么快看好了。葛红叶笑了笑说道怎么还要等着在你家吃晚饭呢。 父亲和母亲都想留葛红叶在家里吃饭,我也想留,说实话葛红叶这次算是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可家里已经两天没东西吃了。我想实在不行就剥了树皮,熬树皮汤喝,我在最艰难的时候喝的就是树皮汤,大不了一切再回到解放前。 葛红叶从药箱的一个盒子里面掏出了一把白花花的大米,递给了母亲,葛红叶说玉珍还小,需要多休息。 母亲不要,给玉珍看病已经很打扰了。葛红叶执意要给,葛红叶说这是她在县城医院给病人看病的时候省下来的大米,她知道我们家现在的状况。 母亲接过米的时候,流出了眼泪。 父亲把掉在地上的几粒大米捡了起来,白色的大米已经成了灰色。父亲用嘴吹了吹大米上面的泥土,紧紧握在手里。 葛红叶临走的时候,雨下的很小了。 我把葛红叶送到人民公社门口的时候,看到了王支书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他正朝饲养室走去,王支书一脸笑容,满意春风。 临走的时候,葛红叶说她会在人民公社住下的,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她。 原来葛红叶早就知道冬梅的死,葛红叶很后悔冬梅治病那天她没在医院,那天葛红叶去省城办事,回来已经很晚了。 我说不碍你的事,冬梅的命不好,咱怨不得谁。我和葛红叶在去人民公社的路上谈了很多关于冬梅的事情,我没给葛红叶说冬梅喝避孕药和流产的事情,我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留给冬梅一片安静的空间。 葛红叶约我有机会了一定去冬梅的坟前,好好拜见拜见冬梅。 我和葛红叶都为冬梅的意外去世感到惋惜和不舍,葛红叶和冬梅又都是祝水村的,她们不仅是老同学更是老乡人。 冬梅的母亲知道冬梅去世的时候,领着两个女儿,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两夜,眼睛都哭肿了,村子的人在晚上听到哭声的时候,还以为是村子里面闹鬼呢,各个吓破了胆,后来才知道是冬梅去世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就再也听不到哭声了。 葛红叶说后来她去冬梅家的时候,冬梅家的院子里面落了一地的残叶,草也长了出来,屋门紧锁,再也看不到她们往日的身影了。 …… 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米粥熬好了,一股热腾腾的香气迎面扑来,母亲把米粥盛了四碗,我和玉珍我们每人一碗,我闻着香气口水都能够流出来,我承认这是我人生当中喝到最香的一次饭。 我把饭喝完后,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我的嘴烫的很热,仿佛失去了味觉。 母亲把其中的一碗粥放到凉水里面,等热气退去些的时候,好让玉珍喝。 就这样过到第五天的时候,玉珍才醒过来,这期间葛红叶也来过我家几次,我们基本上是靠公社的救济和在后山挖的一些野菜生存。 雨水过后,田地滋润了起来,仿佛为植物增添了不少的生机,又到了农耕忙活的时候,人民公社把之前牵走的老牛又都还了回去,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家的老牛没有被屠杀,玉珍给老牛绑定叮当还在。 和之前相比,老牛瘦了不少。 我拍着老牛的身子,玉珍摸着老牛脖子上的铃铛,老牛这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叫了起来,父亲牵着牛绳子把老牛牵到了牛棚场处,父亲指着牛棚对老牛说道:“这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它吗?” 老牛看到自己牛棚的时候,甩着牛尾巴,“哞、哞、哞”地叫了起来,我们站在一旁笑了起来,我很庆幸老牛还识得自己的家。 父亲说:“金窝银窝也顶不过自己的狗窝,畜生也是这样的,在自己的窝里待久了,去哪里都不习惯。” 第二天早上,太阳一竿子的高,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鸭子从庄稼地里飞过,盘旋几个来回,大部分斜刺里扑到竹林河的草丛里,小部分落到河里面,随着河水漂流。 我和玉珍把老牛赶到了竹林河的河岸上,我们想在竹林河浅水的地方,把老牛的身子好好洗一下,老牛身上总是洋溢着尿骚和屎臭味,可老牛就是不肯下水。 自从把老牛从饲养室里牵回来后,我就发现老牛和之前不太一样。 我们刚把老牛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时候,老牛很欢实,总是在很晚的时候还能听到老牛吃着青草的声音,偶尔还发出哞哞的叫声。 有时候老牛打磨打到到很晚的时候,它也没有怨言,到了第二天接着下地干活。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老牛刚回来,就卧在牛棚里面也不吃也不喝,和之前相比变懒了许多。 我心想老牛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还是在饲养室里待惯了,享尽了那里的生活,现在变得这么懒散,连自己都这么不爱惜自己,反而成了“矫馆子”。 玉珍使劲牵着牛绳子把老牛往河水里面牵,老牛使性子摇晃着头,左右使劲甩。 玉珍拿它没办法,有几次老牛刚跳到水里面,身体就开始哆嗦,后来又从河水里面跳了上来。 我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索性趁老牛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躲到老牛的屁股后面,我狠狠地朝老牛的屁股踹了一脚,老牛顿时一头懵,哞了一声,整个身子向前一倾,跳到了河水里面。 河水溅起一层浪花,远处的几只野鸭子吓得飞了起来,朝远处飞去,水里藏的青蛙呱呱呱叫了起来。 老牛在河水里面开始乱蹦跳,河水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在远处荡漾。老牛扭过身子朝岸上的我们看了又看,它仿佛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整个身子开始在水里慢慢浮了下去。 到了后来,老牛的身子逐渐变大变肥,我们都以为老牛是从人民公社回来后,变得好吃懒做的缘故。 直到有一天晚上老牛突然间在牛棚里哞哞哞地大叫了起来,那个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狗吠声早已听不见,月亮正高高挂在天空,我是被老牛的叫喊声吵醒的,我第一次听到老牛这么悲壮的惨叫。 我走到院子的时候,父亲正打着灯,朝牛棚里走去,我也悄悄跟了过去。 在父亲灯光的照射下,我才知道原来老牛新下了一个小牛崽,老牛正舔舐着小牛崽身上的黏液,它的舌头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力量。 父亲怕小牛崽着凉,在院子里面抱来一些新的麦秸秆铺到牛棚里面。我给父亲掌着灯,父亲又找来一件玉珍小时候穿的旧衣服,铺在麦秆子上,当父亲试着抱小牛崽的时候,老牛用头一直抵撞父亲,父亲就有些生气地说道:“怎么,你这憨货还不听话了。” 老牛听了父亲的话,羞涩地把头低了下去,父亲把小牛崽抱起来时,老牛又把头抬了起来,眼睛直直盯着小牛崽。 父亲把小牛崽放到旧的衣服上面,老牛又凑了过去,伸出舌头不断地舔着小牛崽,小牛崽被老牛舔了个背朝天,嘴里一直叫个不停,四肢也在不断地乱动。 老牛不管小牛崽是不是难受,伸着舌头一个劲往小牛崽的身上舔。父亲把老牛支开,伸出手把小牛崽的身子翻了过来。 小牛崽仿佛这才得到重生,爬到老牛的身子下面,大口吸起了奶。老牛站在牛棚里一动不动,眼睛朝四周来回打转。 我和父亲都笑了,父亲说道:“你这憨货,以后可要好好对待你的孩子,别再那么调皮。” 老牛又把头低了下去,嘴里啃起了石槽里的剩草。 为了迎接新的生命,父亲给老牛添了些新的鲜草和麦麸子,我在牛棚里添了些水,老牛嚼的更带劲了。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话:老牛吃进去的是干草和麸子,吐出来的却是奶。 老牛把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转变成了营养价值很高的东西,或许这就是它一生实现价值的地方。 漆黑的夜晚吹来一阵凉风,月亮显得格外的透亮,照在牛棚上显出一道亮光,树上几只乌鸦扑打着翅膀,叫了几声,飞走了。 很快,老牛躺下了,小牛崽紧紧依靠在老牛的身边,老牛时不时舔着小牛崽的头颅。 七月的下旬,竹林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荫翳的柳树下垂着柳丝,河水里扑通扑通跳着蛤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