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坠入

    奥里斯塔的星舰票是雇佣兵组织买的。他走进舱室，好奇地打量宽敞的床铺和富丽的装潢。

    他住得起头等舱，一半归功于有钱的雇佣兵组织：黑犬。奥里斯塔还在军事学校上课时就听过这个组织的大名。专门接手暗杀，绑架，护送这种小型任务的组织，要价奇高，来者不拒，素质过硬。

    另一半要归功于伍德。作为副官能够住上头等舱也是一件罕见的事。奥里斯塔让自己陷进柔软的床上，对前途充满了忧虑。黑犬作为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组织，只要来者有实力，照单全收，也不管谁是通缉犯，谁是疯子，也不会对成员做心里检查。

    他在战场上有和雇佣兵正面冲突的经历，那些家伙拿着高额的工资，击毙一个敌方士兵就奖励五万元，于是在战场上就和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横冲直撞。

    奥里斯塔作为一名老兵，手里也有几条命，但是一旦想到自己要呆在亡命徒中间，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只能祈求伍德那家伙有点良心，不要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

    手腕上的光脑闪了闪，是医院发来的消息，手术成功进行。

    他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好啊，他的舅妈总算脱离危险，而自己却跳入泥潭，钻到狼群里了。

    奥里斯塔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管他的，随便吧。

    星舰缓缓升起，开始了长达两周的，无聊的宇宙漂流。等到星舰落地的时刻，奥里斯塔就进入了完全颠覆以往认知的世界。他迷迷糊糊地拖着行李箱，被人流夹带着往前走。这里的环境有些破败，墙壁上的白漆脱落，高耸的房顶渗出水渍。

    在这个年代，已经极少看到这种景象，预示着这颗星球并不富裕。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要知道这颗星球可是聚集了世界上最多的不法分子，灰色产业的地方。黑犬组织在这里都称得上正规产业。

    而这些产业的利润，高的让人愿意出卖灵魂和生命。

    在这里，永远无法猜透周围的人的职业。走在身边的穿着人字拖的老头子，可能是乔装打扮的杀手，军火商的头目，帝国的通缉犯，非法武装组织的要员。

    相比之下，奥里斯塔的身份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他只是一个退伍士兵，来这里当一个副官，然后捞点钱。

    奥里斯塔从人群里找到了伍德的身影，他还是那么高，皮肤晒黑了。奥里斯塔习惯了伍德穿军装和校服的样子，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换上西装和衬衣。

    “老朋友，我真是想你！”伍德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又紧紧地抱住他：“哎呀，在这里看到老熟人真好。”

    奥里斯塔也回以拥抱，心中满是见到阔别已久的好友的喜悦：“你变得我都差点认不出了，这是放下武器成为大老板了吗？”

    “现在就是一个谈生意的。”伍德拍了拍奥里斯塔的手臂，“黑犬没有公寓，我就在街上给你找了个住处。今天晚上我要接待重要的客户，就不能陪你了。作为赔礼，这是我的卡，你随便消费。”

    奥里斯塔拖着行李箱跟在伍德的身后。他们走进弯弯绕绕的小巷，里面飘散着一股热乎乎的臭气，环境阴暗。如果有人相向走来，就必须要侧过身体，挨肩擦踵地挤过去；如此一来，他们就必须背靠黑乎乎的墙壁，鬼知道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伍德停在一扇低矮的门前，红色的铁锈在门上延伸：“就是这。”

    奥里斯塔失望了，眉毛一抬：“我就住这？”

    “嗯哼。”伍德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伴随着门轴锈蚀，吱吱咯咯的声音打开房门。两人勾着腰钻进去。伍德摸黑把灯打开，碰了一手灰。灯光只能说聊胜于无，惨淡地照着破旧的家具。

    奥里斯塔就那么看着他。他熟悉伍德的脾气，很清楚这是他的恶作剧，这不是伍德的待客之道，但是不知道伍德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是把自己卖到什么地方了？”

    “如你所见。”伍德摇头晃脑：“你以后就住这了，还不错，沙发只用了十年，床单只是有点发霉，晒一晒就好了。灯泡换一换也还能用。通电，通水，但是要注意每天晚上十点之后不通热水。”

    奥里斯塔的嘴抿成一条线，向上翘着：“嗯？就这些？”

    “哦，还有，”伍德伸出食指，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这里有个地下室。”伍德毛毯掀开，扬起阵阵灰尘，奥里斯塔掩住鼻子，还是打了几个喷嚏。伍德早有准备，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打开地下室的门。

    两人走进去，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水泥楼梯，但再往下走，灯光不再昏暗，地面也铺上了大理石。到楼道的最深处，拐一个弯，就看见了宽敞的大厅，灯火通明。

    “地下室一共两层，三间卧室，一间书房——我记得你喜欢看书，两间洗手间，配有浴缸，一间会客室，一间客厅，二十四小时热水和空调。有通风系统，一共三百平。还不错吧？”

    奥里斯塔笑着说：“勉勉强强。”还算伍德这小子有点良心。

    伍德猛地拍了他的背：“明天中午，我在路口等你，正式给你接风洗尘。”

    奥里斯塔把自己洗漱一番，卸去一身疲乏，手里握着伍德的信用卡——不用白不用。

    于是他立刻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走进一家看起来幽静的酒吧。当地人说，虽然这间酒吧从外表上看平平无奇，却是最好的纵情声色的场所。

    “那里的脱衣舞娘，身材一个比一个绝；无论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喜欢纤细的娇柔的还是健壮的，都能在那里找到合适的对象，但是能不能吃上要看自己的造化。”

    酒吧的环境阴暗，暗色的灯光照进人潮。在舞池上，女人和男人随着音乐扭动身躯，裸露着大腿和胸口。人们在窃窃私语，猎物和猎人在暧昧的光线里纠缠。一旦看对眼了，就搂着走进楼上的包厢一度春宵。

    奥里斯塔要了个卡座，就加入了起舞的人群。他解开衬衣上方三颗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膛。他急需一件临时情事来缓解对前途的不安，所以没有拒绝贴到腰上的手臂，反而轻轻抓住对方的腰，轻吻那人的额头——直到那人轻轻笑着离开了他的怀抱，他才意识到那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一刻也没闲着，环视四周，精心挑选今晚的伴侣，最终眼神聚焦在一位身材高挑，穿着低胸上衣的女人上。她饱满的胸口要从上衣里溢出来了，跳舞的样子像一只鹿。注意到他的目光，女人粲然一笑，酒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

    奥里斯塔挤过人流，来到她的身边。

    她靠了过来，附和奥里斯塔的舞步：“先生，你的身体很棒。”奥里斯塔注意到她纤长的睫毛，纤长的手指，指尖划过他的胸口。

    奥里斯塔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低声发出邀请：“我的身体渴望着你。”

    女人咯咯笑了：“我们可以出去聊聊。”

    他们一下舞池，奥里斯塔就迫不及待地亲吻她的嘴唇，舌头在口腔中纠缠，噢，女人的香气和柔软的身躯。一吻毕了，她轻轻推开奥里斯塔，娇嗔道：“别这么急。”

    奥里斯塔搂着她的腰往前走，恭维道：“对不起，你太美了...”

    女人笑吟吟地，眼中带着慵懒，这是老手的姿态，预示着表面上的亲密无间和漠不关心。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借着对方的身体相互慰藉，不问名字，在一晚的极乐之后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

    奥里斯塔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讨这位临时情人的欢心，但他清楚的看到女人的眼神变了。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前方某处，那里应该是出现了什么东西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她眼皮挑得更高，纤长的睫毛向上煽，瞳孔放大，深红的嘴唇轻轻张开，唇角慢慢勾起，他看见她雪白的胸脯在起伏。

    奥里斯塔顺着她的眼神向前看，在他们的前方，灯光较暗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有些高，有点瘦，穿着一件宽松的西装外套。他手里端着一杯酒，慢慢地走过来。从身影轮廓中，奥里斯塔看见了一种难言的气度，这种气质只属于那些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人。

    奥里斯塔清楚得记得那种感觉。他曾在军事学院的某位老师身上见过。那位老人家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大风大浪，最终沉淀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内敛，温和，却有力量感。

    那是一种高傲的自信，一种所向披靡的从容，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态度，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对他构成威胁。但是这种骄傲又被一层谦逊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好像害怕锋芒刺伤周围的人。

    他痴迷于这类人散发出的感觉，也因而特别喜欢那位老师。但是今天他在这混乱的星球上，在充满着欲望和寻欢作乐的气氛的场所，又瞥见了令他着迷的气质。而这个人看起来和奥里斯塔差不多大。

    紧接着，奥里斯塔看见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他们对视了。

    黑沉沉的眼睛。

    任何人看见了那双眼睛都会心跳不止吧。

    奥里斯塔的呼吸停滞了半秒，紧接着，他的怀中一空，刚刚还在他身旁的女人迎上去，抓住了男人的手臂，说：“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三个月，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你了！”那双纯洁的眼睛泪水涟涟，她靠着男人的胸口，请求道：“陪我一个晚上就好，可以吗？”

    那个男人始终看着奥里斯塔。他抚摸着女人的脸，弯下腰，半闭着眼睛，吻在奥里斯塔刚亲吻过的唇上，一络微微蜷曲的头发垂到额头上。女人闭着双眼，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而那个男人却始终盯着奥里斯塔。

    这算什么？宣示主权吗？奥里斯塔打了个冷颤，他应该走开的，但是却莫名其妙迈不动步子。

    男人亲完了，手指勾着她的秀发，温柔地说：“宝贝，我今晚有些事，你先自己玩，好吗？”那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牵了牵男人的衣角，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走开了。

    男人终于又把目光转向奥里斯塔。奥里斯塔才后知后觉，转身欲走。

    “请等一下，”男人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腕，“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哪见过。”

    奥里斯塔心中窜起一股火。今晚出来寻欢作乐，却像个小三似得被当场抓奸。虽然这个男人并不介意。他又对萍水相逢的那女人产生了一丝同情，显然这个漂亮的男人并不爱她，或许她只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而她已经在爱情的泥沼中不可自拔了。但是爱上这样的人，也并非她的过失。

    “我不认识你。”奥里斯塔拨开男人的手，又要钻进舞池。

    谁知道男人又抓住他的肩膀，掐住他的脸，让奥里斯塔朝向自己，上下打量一番，说：“啊，果然见过。”

    奥里斯塔挣开他，揉着被掐痛的脸颊，语气很不好：“有病啊你？”

    男人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让你等一下你又不理我。”

    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奥里斯塔想发火，但对着这样一张脸，胸中的火气只好偃旗息鼓。奥里斯塔紧绷着脸，死死地瞪着他。

    “我们在不久之后应该还会见面的。”男人欠了欠身，“真是可惜，今晚的见面有些仓促...而我给你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他说到一半，光脑响了，植入式的，针孔那么大的投影器在手背上显示出影象。

    男人站着仔细看了一会，眉头逐渐皱起，说了一句“再见。”，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把奥里斯塔留在原地。

    奥里斯塔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只觉得心乱如麻，旖旎的心思早不知跑哪去了，有女人走过来和他搭讪，他兴致缺缺地敷衍两句，扣好扣子回了住处。

    他想要忘掉这个不怎么愉快的晚上，一回到地下室就钻进洗手间，站在淋浴喷头下洗着头，忽然间发起愣来。那双眼睛好像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刻印在细微的神经末梢里，从灵魂的最深处看着他。

    在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开着船行驶在狂风骤雨的海面。海浪掀得老高，小船高高跃起。雷声盖过了他的尖叫，闪电劈下，把黑黢黢的四周照的惨白，像是相机被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亮。最后一个大浪迎面而来，奥里斯塔被猛地拍进海里。周围霎时寂静了，只有咕噜咕噜冒气泡的声音。他拼命往上游，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往下坠，离海面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