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重见天日
半空悬浮的白玉剑发出一声长鸣,乳燕投怀般钻进秦简烟怀里,撒娇地滚来滚去。 “昭云?”秦简烟轻抚剑身,眼里也不觉带了惊喜。爱剑与道侣从天而降,像一场幻梦,他躺在裘渡怀里,惶惑地去摸他的脸,从掌心融融的暖意中探寻到令人安心的真实。 不是幻境,他不会为幻境所惑。 这是真的师弟,活过来的裘渡,一线岭的血公子…… 秦简烟面前按捺住急促心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注视着裘渡赤日般的鲜红眼眸,觉察出其中隐藏很好的茫然,心下一沉。 “你就是秦简烟?”血公子任他乱碰,看着昭云与人亲近的模样,若有所悟。 他与知打探到不少关于裘渡的前尘往事,这位深入简出的长生门掌门不被多少人所面见,名声却鼎鼎,流传最泛的便是他与自己师兄不伦的关系。 虽为天下人不耻,倒没谁怀疑过二人感情,都说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可秦剑仙自十年前闭关后就音讯全无,此番正魔大战也不曾露面,许多人猜测他已以身殉情。 但裘渡莫名有种预感,他的道侣没有死。 果真没有死。 带着好奇与探究,裘渡一点点打量自己的师兄,对方也在细致地看他,二人视线相对,无端紧张,秦简烟不由自主地攥起手指,抓住了师弟的一缕鬓发。 他明白了裘渡什么也不记得,包括两人的过去——也是,倘若师弟记得,怎会不来寻他?这是早有准备的事情。 至少师弟还能认出他,秦简烟想,又觉得其实都没什么要紧,只要师弟活着,就再好不过了。 他于是温声道:“我是秦简烟,是你的师兄,也是你的道侣。师弟,你还记得多少?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 “我真的是裘渡?”血公子低声确认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认清楚,不是借了他的长相的别人?” 秦简烟瞬息明悟了他的担忧,唤了一声:“昭云。” 昭云剑一跃而出,行云流水地缠上裘渡衣角,肉眼可见的依赖。秦简烟道:“灵剑只认气息,昭云为你一手所铸,又跟随你我百年,被它如此亲近,你不是裘渡,又能是何方神圣?” 见对方仍神态沉沉,他探身过去,伏在裘渡肩头轻声道:“别怕,我不会认错你的。” 血公子胡乱“唔”了声,搂紧他的脊背,生怕人掉下去。他生平首次有如此小心翼翼,简直像捏住一块来之不易的脆薄琉璃。视线所及,那寸青灰的衣领下,雪白颈项隐隐浮现出一截青色血管,清瘦憔悴。 太瘦了。单薄得他无法将其与剑仙的强悍名头联系在一起,可又莫名感觉这人非常坚强。 胸口闷极,一汪酸涩苦水化开,让他张口结舌、动弹不得,思维也几近停滞。忽然面颊微凉,一只手帮他理了理乱发,接着爱怜地抚过眉梢眼角、唇边下颔。秦简烟望着他,叹息地说: “师弟,你受苦了。” 裘渡捉住他的手腕,没有撇开。手里捏着一寸纤细骨节,他微微恍神,肌肤相触的温存令愀怆不安尽数消融,剩下满心柔软,不知如何倾诉。 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平和的时候。 血公子向来是凭借心意心动的。他摇摇头,在魔煞侵袭中毫无戾气地笑起来,梨涡浅浅,虎牙尖尖地喊: “师兄。” “嗯?唔……”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眉如远黛,眼若春水,像幅端丽而写意的水墨画,明澈、高雅,却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得微微散乱。 但他很快地迎合起来,或者说,更为凶狠地回吻起裘渡。撬开齿关,唇舌交缠,都带着凄厉的力度和漫长的思念,像要将十年的分离在一次次厮守中磋磨殆尽。 无师自通地亲完,裘渡舔掉唇齿纠葛出的银线,鼻尖亲昵蹭过师兄的脸。秦简烟呼吸不稳,脸颊绯红,顿了好一会儿忽然反手遮住脸,声音滞涩:“别看。” 裘渡疑惑地发出一道鼻音,秦简烟更难堪了,一手掩面,一手拽住师弟垂下的发丝,轻轻晃了晃,有些讨饶:“我的面具呢?等我长好再看……师兄,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终于从见到裘渡的飘飘然中回魂,想起自己满是疮痕的脸、残花败絮的身躯,难免自惭形秽,遮住脸低喃道:“你曾说过……我是你见到最好看的人。” 师弟从来不吝啬于称赞他的容貌,也从不避讳坦诚自己的喜爱。秦简烟虽不至于觉得裘渡是贪图美色之人,可终究不愿将这副落魄模样展露在失去记忆、重新认识他的师弟眼前。 他内心有如火煎,手却被扣住十指,不容置喙地拉开。裘渡低头注视他,赤色的眼瞳里映出完好无损的秦剑仙:“你确实是我见到最好看的人。” 俊秀公子忽而笑起来,哄孩子般抚着他的脊背:“没事了。生死人肉白骨的玉泉,怎会连粗浅伤痕都治不好?师兄,别怕。” 那语气简直像明了他所遭受过的一切。 秦简烟一时大恸,师弟仍同曾经一般玲珑心窍,这令他忽然泛起难以言表的委屈。他攥紧裘渡肩颈处的衣物,急促隐忍地哽咽了两声,抬眼望见一片橘红的天、绵延的山峦,大大小小乳白的泉眼,宛如仙境般美轮美奂。 十年心如死水,逃离数月,他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静静地相贴一会儿,等到秦简烟情绪缓和,裘渡才慢慢把人放下来。他牵住师兄的手,对他笑了笑,拉着有些搞不清状况的秦简烟走到被魔煞侵蚀动弹不得的二人身前。 辛修竹破烂一样趴在地上,似乎已经晕过去;徐相旬则咬牙苦苦抵御着魔气侵扰,安静地一声不吭。裘渡拍拍他的肩,收回魔煞,他身形微晃,撑住剑,勉强站直。 然后对上师尊看透一切的眼。 “许巡是你,对吗?” 徐相旬别过脸,不忍让师尊看见他这副魔气泛滥的模样,他本有许多话要说,可事到临头什么也讲不出口,只讷讷承认:“是。” 裘渡挑眉,秦简烟瞥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弟子,徐相旬,本是长生门的大师兄。累我之过,遭人诬陷,背负骂名,不得不叛逃出门……” “师尊有何过错!”徐相旬急急打断,他眼眶通红,愤然反驳,“是弟子无能,才令师尊……” “相旬,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为何不肯与我相认?”秦简烟摇头道,“歹人作孽,你不必因此为难自己。” 他曾让误入桃源的小姑娘巧儿带去这句虚无缥缈的慰藉,没想过这样快,就能亲自说出来: “当日之事,为师从未责怪于你。” 他最疼爱的弟子无措地握紧剑柄,带着秦简烟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颤抖。不禁回想起那日,铺天盖地、几欲自绝的羞耻与背德中,自己满心只有一个祈求,便是相旬能够无碍。 他朝徐相旬伸出手,微笑道:“没事就好……听闻你离开长生门,我还以为那些人终究下手害了你。相旬,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徐相旬额角飞花不住鼓动,忍了又忍,还是落下一串眼泪。他扑到秦简烟怀里连声道歉,像小时候每一回受伤那样,由着敬爱的师尊抚摸他的头发安慰,不要紧,不是你的错。 关于徐相旬,裘渡自然也有所耳闻,传言说他弑师未遂被逐出门,看来其中还有不少隐秘。他望着徐相旬咬死牙关不出一声,抱了会儿就羞耻地拧着剑鞘松手后退,有点懊恼的模样,忽然这景象感觉很熟悉,哼笑了句:“小屁孩。” “老不羞!”徐相旬当即尖牙利齿地回敬,猛地一愣,“掌门?你……记起我了?” “记不得。”裘渡闲散摊手,“以前的我也这么说过?” 看他满脸写着“不愧是我”,把久别重逢和生死相隔的悲凉都冲没了,徐相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冷着脸,心想果然无论多久,无论记不记得,掌门还是掌门。 飘摇不稳的心落了地,逐渐安宁,一时间连手臂上借着心魔引导许久的魔气都散去几分。裘渡敏锐地察觉,想起来这档子事,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背:“小屁孩学什么入魔?剑修当得不快活了?” “……”徐相旬瞥见秦简烟也不赞同地蹙起眉,心知方才师尊一心安抚他,没多在意,此刻怕是要遭。他心一横,干脆直言不讳:“我本想投靠业城。” 裘渡明白了,似笑非笑:“找我?” 点点头,徐相旬道:“掌门,现下长生门被司空胜那贼人把持,你又入了魔……我们不若先回业城,再作商议。” “的确。”血公子赞同颔首,“我对从前经历现下局势都一无所知,是该回业城与师兄好好探究一番。” “既然如此,我……”徐相旬还未说完,就被弹了个脑瓜崩。他苦愁大恨地盯着裘渡,听他自如地往下说:“大人的事,小徒弟掺和什么?回去修你的剑。” 他看向秦简烟,师尊淡淡问:“看我作何?是想让为师与你说道说道,当初是如何教导你的?” 这话已是留面子的责怪了,徐相旬知道师尊脾气,令魔修闻风丧胆的剑仙,自然不容许弟子走上歪门邪道。他抿紧嘴唇,心下一沉,意识到掌门和师尊接下来并不准备带着自己,是因他修为太低,只能拖后腿吗…… 看他又开始胡思乱想,秦简烟端起师尊的架子吩咐道:“与曲道友回去白鹭书院,先剔剔你这一身魔气。” 徐相旬不情不愿:“师尊……” 秦简烟眼眸深深,凝视着自己向来引以为豪的大弟子:“相旬,当初司空胜与辛修竹污你名声,逼你不得不叛离出门,满腹真相无处诉说,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但你可知一旦自己堕入魔道,便是有我作证,便是日后千万辩解,也鲜有人信? “你要徐相旬清白不保,永远背负弑师入魔的骂名?你要做一辈子的许巡?” 见徐相旬摇头,他放缓声音:“长生门为我与师弟亲手所立,终究不愿其落入他人之手。相旬,把它夺回来,再迎我们回家。” 良久,徐相旬郑重抱剑:“是,师尊。” 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忽然浑身轻松,十年来片刻不休压抑着的焦灼迎刃而解。 师尊还在,掌门还在……他又有家可归了。 裘渡看他满面释然,唇角勾起,忽然道:“说来也是赶巧,我今日到此处,不过是找某人讨要一下昭云的剑鞘。” 他弯下腰,满头乌发随着长襟一并垂落,眉目蔚然深秀,宛如谁家春日闲游的贵公子,笑容温润,眼底冰凉。 僵直着匍匐于地上,想找时机用传送符离开的辛修竹渗了一后背的冷汗,只听他言笑晏晏道: “现在看来,人也不可能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