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慧笔学 - 耽美小说 - 画春册在线阅读 - 第55章涣兮如冰释

第55章涣兮如冰释

    哗啦一声,方白简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变得煞白,震惊得声音都在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逢辰道:“前年的腊月二十八,你我在事发后皆被软禁在了房中,方荣轩来找我,斥责我的寡廉鲜耻,对自己择人不淑懊悔不已。他命令我离开少爷,不然便要让我声败名裂。他派人查了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么些年来,表面打着画师的幌子,背地里却做着混迹风月场,处处以色侍人的勾当。他以为,这些事抖搂出来,便可让我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可我这样的人,早已不在乎名声,我已认定了少爷,而少爷也认定了我——”柳逢辰笑笑,神色忧伤,“至少那时少爷是认定了我的——所以他的命令,我自然是不听的,只想着能拖多久拖多久,待少爷好了,我便想办法救少爷一起出去。

    “只是我不曾料到,方荣轩竟那般恶毒,将我娘的骨灰夺了来。我娘生前是个妓女,不知祖坟何处,我不愿将她葬在乱葬岗中,便将她的骨灰寄放在了云梦的一座庙中,以求我娘死后安宁。方荣轩威胁我,倘若我不离开方家,不离开少爷,便要将我娘的骨灰洒了,让我看着我娘从此成为无依无靠无处落脚的孤魂野鬼。

    “我与他争,企图将我娘的骨灰夺回来,可他有身强力壮的下人相助,而我,只有我自己。我败了,在争夺中还差点打翻了我娘的骨灰盒。是我懦弱,我娘生前护不住她,就连她死了,骨灰也要遭人这般利用,来惩罚她这个没出息的,不知廉耻的儿子。”

    柳逢辰狠狠一咬嘴唇,顷刻唇破渗出了血。他已没了才进屋时那调笑轻浮的模样,此刻深深沉浸在那日的痛苦与悲愤中。

    方白简用力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十指相扣,这才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先生,别怕。”方白简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心疼柳逢辰,因为他知道柳媚娘一直是柳逢辰心头最大的伤。拿柳媚娘来威胁柳逢辰,无异于拿捏住了蛇的七寸,几乎是致命的。

    柳逢辰深吸一口气:“可那时我依旧不曾屈服,你与我娘,皆是我命里最珍视的存在,我已辜负了我娘,不可再辜负你,所以我对方荣轩的威胁,仍是说了不。”

    “先生,你……”方白简难以想象柳逢辰经历了多么强烈的自我折磨,才说得出“不”。

    这个“不”字,对他来说,是被选择的欢喜和感动,可对柳逢辰来说,是加深内疚的罪责与痛苦。在柳媚娘和方白简之间,柳逢辰最终选择了方白简。

    “在我闭眼等着方荣轩打碎我娘骨灰盒的时候,方荣轩却又笑了,他说,柳先生果然情深意重,竟然宁愿背负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也要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一起,行这世间最下流无耻不可饶恕的勾当。只是若我将另一盒骨灰也打碎,就不知我那儿子还会不会感动于先生的一片心意?”

    “他拿我娘的骨灰来威胁你,赌在你心里,你我之情更重,还是我与我娘亲情更重。”

    柳逢辰点点头:“不错。我知于少爷而言,少爷的娘亲也是少爷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倘若我为了同少爷在一起,眼睁睁看着少爷娘亲的骨灰被摔碎被抛散,纵使真的侥幸被方荣轩放过,和少爷离开那个家,可我的往后余生,将永远带着悔恨。而倘若少爷知道,为了你我之情,我看着方荣轩洒了我娘的骨灰,你娘的骨灰,少爷还能心无芥蒂地待我,与我话甜言蜜语,同我榻上云雨巫山么?”

    方白简不知该如何作答。金如月,是他敬重并怀念的亲娘,而柳逢辰,是他心疼并深爱的心上人。他娘已经不在了,留在这世间的,只剩骨灰盒里的一掊白粉;而柳逢辰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与他携手与共许多年,可前提是,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介意柳逢辰为了同他在一起,看着他娘的骨灰被糟蹋。

    柳逢辰看他沉默不语,笑了笑:“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向方荣轩屈服,离开少爷,成了少爷心里的那个背弃誓言的负心之人。”

    他从袖子里摸出卷纸:“这是那时我和方荣轩签订的协议,可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方白简展开那已发黄的纸,逐字逐句往下读,有些字似是被水浸过一般,墨水晕开了。

    读完后,方白简声音颤抖地问:“你走之前,来看了我一次,那时你为何不告诉我的无奈?”

    “进去的只有我,可参与的不只有我。方荣轩当时就在门外偷听,门上戳了洞偷看,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他的监视下,但凡有一点他觉得可疑的,我娘和你娘的骨灰盒便会被即刻甩毁。我进去之前也被搜过身,所以就连偷塞纸条告诉少爷我离开的真正原因,也是做不到的。方荣轩很精明,阻碍了所有我同少爷吐露实情的途径,而我对他的安排始料未及,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应对之策。”

    说罢,柳逢辰又是凄然一笑:“说到底,终归是我软弱又愚笨,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少爷,也保护不了你我的娘亲,让她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如今沦落至此,也是我该遭的报应。”

    方白简攥着那纸,低头不语。不,软弱愚笨的人不是先生,是他。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心上人,让他的心上人一个人面对最无耻的欺压,独自吞咽背叛的痛苦,重逢之后,还要忍受自己的冷言冷语。先生已经活得抖苦了,自己却还要补上新鲜的一刀。

    “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若少爷还怨我恨我,那我也没必要再留在少爷眼前碍眼了。也是,负心之人有什么资格求得宽恕呢?自食恶果罢了。就如少爷所言,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

    终于吐露了所有真相,柳逢辰只觉心里一阵轻松,仿佛那块压在心上许久的沉重巨石终于被搬走了,心上还留着伤口,是他背弃誓言的惩罚,那便留着,做为一生的警示,让他始终记得,他就是不配得爱的一个人。

    他抽出被方白简握住的手,想要离开,就像放下所有牵挂的罪人,走上没有希望的刑场,那是他给自己判的孤苦无依之刑,和负心之人,最是般配。

    可方白简却重新抓住了他的手,那么用力,疼得他忍不住出声呻吟:“少爷这是做什么?”

    “我不许你走。”

    柳逢辰一愣:“我以为少爷不愿再见我了…..”

    “我要见你,”方白简粗鲁地将柳逢辰拉近怀里,“我要天天见你,你不许走。”

    “这又是……”

    “既然先生已说明了当初离开的真相,若我还同先生置气,怨恨先生背弃诺言,主动离开,那我岂不是专断蛮横,颠倒是非?那样的我,同用无耻行径威胁先生的方荣轩又有何异?”

    “可方才我同少爷解释时,少爷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我……”

    “我在意得很。”方白简抱住柳逢辰,脑袋埋在柳逢辰的怀里,浑身发抖,“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十分震惊,以至于听到先生遭罪的时候,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让先生好受一些。最没用的人,是我,不是先生。”

    方白简放声大哭起来,为柳逢辰遭受的一切不公,吞下的一切苦楚,经受的一切煎熬,以及自己施加给柳逢辰的所有指责。他的先生那么好,而他又那么坏。

    柳逢辰也忍不住落泪,却不顾自己的难过也要安慰方白简:“都过去了,现在都说开了,不是很好么?”

    方白简在他怀里使劲摇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哭得太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

    屋外星光朗朗,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屋内烛光摇曳,先生少爷相拥无言,惟有泪千行。

    哭到柳逢辰衣服前襟湿了一片,方白简才抬起头红着一双泪眼看柳逢辰,一眨不眨,盯得柳逢辰发笑:“少爷这么看我做什么?像只兔子似的。”

    “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方白简认真道,“我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先生这般待我,而我却那般待先生,我羞愧难当。”

    柳逢辰努力笑,逗方白简:“哦,那你说说,我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待我?让我听听,你的羞愧是真是假。”

    “先生待我,舍己从人,一瓣心香;而我待先生,感情从事,忘本负义。一直以来,我只会耍性子,总是在伤先生的好心意。”

    “譬如明明追来了云梦,找到了我开的画铺子,偷偷跟着我,可被我发现了,就躲着不愿见我?”

    “是。”

    “再譬如以念兰溪的名号做了花匠,开了铺子,天天给我送兰花,还在兰花叶下放红豆,被我找上门,还要装腔作势地否认自己就是方白简?”

    “是。”

    “还譬如今夜被我找上了门,让我进屋,却对我不理不睬,还说什么从此一别两宽?”

    “是。”

    柳逢辰叹了口气,摸摸方白简的脑袋:“我不怪你,自发现少爷追到了云梦,我就知道,少爷放不下我,就如我放不下少爷。少爷要同我置气,我都认了,就当是我背弃誓言的惩罚了。”

    “可先生本就不该遭受任何惩罚……先生从始至终,就不曾做错过任何事,反倒是我,错行累累……”

    方白简又哽咽起来,他憎恨固执自私的自己,他给柳逢辰造成的伤害,兴许不必方荣轩少。老混蛋和小混蛋,他们不愧是亲父子呵。

    柳逢辰给他擦眼泪,温柔地安慰:“好了,我不怪少爷,真的不怪,少爷莫要哭了,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少爷忍心看我哭么?”

    方白简用力一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我听先生的。”

    “这就对了,还是我的好少爷。”柳逢辰在方白简眼角留下一枚轻轻的吻。他所要的其实真的不多,只要他爱的那个人,重新回到他身边,任他亲吻和拥抱,就够了,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等忏悔道歉说够了,山盟海誓发够了,大半年的相思想念倾诉够了,那灯油,也快燃尽了。

    “快子时了,是不是该歇息了?”柳逢辰问。

    方白简应了一声,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好,然后给柳逢辰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一身里衣的时候抱到了床上。

    “少爷今夜可是想同我做些什么?”柳逢辰不安分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上衣敞开,肩膀露出了大片,白得晃眼。

    方白简不答话,脱了衣裳后便上床,抱着柳逢辰,不动不闹,安分守己。

    “我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先生往年在这一天会做什么,”方白简说,“但今夜,我只想抱着先生,好好睡一觉。”

    柳逢辰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少爷同我约今日相见的目的,竟是这个?”

    “目的之一。”方白简解释道,“熬过这一次,从此之后,七夕便不再是先生的受难日,到得明年,先生与我,便能同寻常人一般,葡萄架下话情长,鹊桥之下放明灯了。”

    柳逢辰回抱住方白简的腰,哽咽着回了一声好。

    灯油燃尽,光亮暗下,屋内一片静谧,床榻上的两人抱在一起,呼吸逐渐平稳绵长。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