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洛里

    打开门那一刻尤兰达就觉得自己疯了。冰冷的雨被风卷进屋檐里，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艰难地撑住门才能站稳这种恶劣的天气，阴森的夜晚，她居然在为一个机器人担忧。

    那只箱子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尤其无助。尤兰达咬了咬牙，走过去抱住箱子。

    家里没有什么好的工具，她只能靠手一点点挪动它。这显然是一个体力活。通常一个机器人的质量不比一个体格相当的成年男性轻多少。

    最开始她还能推着，后来干脆手脚并用，连踢带踹才把它送进门。

    风雨隔绝在门外那一刻，尤兰达精疲力尽。

    睡裙湿透了，雨水混着汗水粘在身上，头发也在不停地往下滴水。她感觉自己像条从小河沟里捞出来的臭鱼，而这一切都要拜面前那个包装还完好无损的机器人所赐。

    尤兰达捏着发梢的水，郁闷的看着亘在眼前的箱子如果不是莎琳的礼物，她一定随便它在外面怎么淋雨。

    哪想还没放心几秒，被水浸泡过头的箱子突然向后倒去。尤兰达吓了一跳，跳过去想抱住它，但还是晚了一步。

    砰，箱子砸在地上发出了巨响，尤兰达几乎怀疑自家地板要被砸出一个深坑。

    一切变得更糟糕了。箱子散得七零八落，洁白的泡沫球哗啦啦散出来。尤兰达慌忙蹲下来阻止它们移动的方向，同时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形一起从箱子滑出来。

    是那个机器人？对方跟着泡沫球停在了距离自己大约两三步的地方，尤兰达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见过机器人了。两年前的事发生后，尤兰达就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再和机器人有什么接触，更别提在这种电闪雷鸣，孤身一人的雨夜。

    但此时此刻，真的有个机器人出现在身旁时，她却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如临大敌的跳脚。

    当然她也没有走近，只是小心翼翼的在原处观察。

    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纤隽，体态修长，金色的短发在暖光下映出柔软的色泽，眼眸安静地阖着，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盖出淡淡的阴影，似乎处于睡眠之中。

    好逼真的拟人技术，尤兰达在心里赞叹。当初阿尼茨诞生的时候，拟人技术才刚刚突破了面部动态的瓶颈。而眼前这个机器人，已经肖似人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分明正处在关机状态，他却并不像机器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味道，就像是一个安睡中的人类少年，正在均匀绵长的呼吸着。

    或许是他的外表太过无害，又或许是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超脱掌控。尤兰达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往他的方向移动了几步，想要仔细看清一些细节。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

    当他睁开眼那刻，尤兰达觉得脑子里那一根原本已经松懈的丝猛地绷紧，拉扯出焦灼的细丝。

    冰蓝色的眼睛。

    尤兰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恐惧在一瞬间填满整个胸腔，或许她想逃跑，也理应逃跑，但双腿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能瘫坐到地上，看着对方缓慢站起来。

    门外狂骤的风雨倏尔变得细小，一片死寂里，尤兰达几乎听得到机器人身体里低微的齿轮运作声，雨水气息扑面而来，尘封的记忆碎片混杂着这股味道在眼前一点点拼合起来。

    雨夜，满地的玻璃，猩红的血迹，成堆的尸体，闯出培养仓的机器人，她慌不择路的逃跑，心脏都要跳出来，却还是在一个黑暗的拐角被那双冰冷的手牢牢抓住。

    被推倒在草坪那刻，尤兰达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下地狱然而她还并不知道比起下地狱，人类能感受到绝望的事情还有很多。

    尤兰达闭上眼睛。她感觉到对方停在了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她和他，都在等待什么。

    恍惚间，软软的手指落在她的面颊，轻柔地揩去了什么，留了湿漉漉的触感。

    你还好吗？

    她听到少年干净而温暖的声线。

    尤兰达颤栗地睁开眼睛，两颗更大的泪珠落下，她害怕的哭了，可这次却看得很清楚。面前的金发少年有一双似曾相识的蓝色眼眸，其中却流转着和阿尼茨截然不同的情绪，清澈透明，仿佛一望无际的湖面。

    尤兰达张了张嘴，半晌，她才听到自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少年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神情，过了会儿，他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我不会伤害你。

    这话说得很轻，没什么份量。但两人远离的刹那，心里那张崩得很紧的弓却一点点松弛下来。

    尤兰达抚上心口，闭了闭眼睛，感受到汹涌的心跳逐渐趋于平静。

    他是刻意敛去了自己的气息吗？那股雨水的味道几乎是瞬间消逝在空气里。尤兰达后知后觉的想。

    面前忽然拂过一阵暖风，把她的额发吹得飘动起来。

    你的体温很低。

    尤兰达怔怔地看着他，那风来自他的右手手心，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远的缘故并不算热，但也给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身体带来了一丝暖意。

    谢谢。良久，尤兰达声音干涩地说。

    似乎察觉到尤兰达态度有所缓和，少年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主人。

    什么？

    您想换个称呼吗？他已经能很好的读懂尤兰达的反应，弯下一边膝盖蹲下，让视线和尤兰达齐平，距离也似乎无意被拉近了些。

    不要用那种奇怪的尤兰达迟钝地咀嚼那两个充满奇怪色彩的字在这个世界里，封建制已经久远的像是上古传说，以前训练阿尼茨时，她也从未让他这样称呼自己。

    好。尤兰达没头没尾的话并没有刁难住少年，他点了点头，或许，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尤兰达沉默了一下问：你有名字吗？

    少年安静地看了她两秒，说：洛里。

    洛里。尤兰达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认这个名字确实不是随意捏造出来的。

    是的。他乖巧的垂下眼睑。

    他的确不是阿尼茨尤兰达盯着他温驯的表情。其实他们的外貌一点也不像。阿尼茨有着一头没有一丝杂色的银发，那是根据当年的女性审美倾向调查票选出的。

    在尤兰达的国家，幼态并不是主流的审美，阿尼茨的形象也因此被设定为二十五岁左右的成年男性，成熟，俊硕，棱角分明。

    唯一相似的地方只有那双眼睛，但仔细看也有区别。当年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阿尼茨无法做出更多拟人化的表情，为了维持他俊美的面庞，研发部只为他设定了两种细微的神情冷面，以及微笑。

    而洛里，无论动作还是神态，已经自如到和人类相差无几的地步。比起臆想洛里是伪装的阿尼茨，倒不如猜他是一个伪装成机器人的真人少年更合理一些。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尤兰达疲惫地拢了拢耳廓的发丝，那里已经被洛里的暖风烘得干燥了。

    你可以叫我尤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