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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天骄(科举) 第36节

    尹县令的教学却还没有结束,笑着说道:“不过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精明,他们交的粮,也有掺杂着陈米的。有些是因为被胥吏查出了掺陈米,才让他们再补几斗粮。”

    萧景曜叹为观止,没想到一个简单的交粮行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看着百姓们上交实物纳税,如此复杂,萧景曜忍不住想,如果把他们该交的税统一折算成银子,直接交税钱,这应该要方便得多。

    但萧景曜很快又把这个想法按了下去。民以食为天,农人上交田赋,官府收好后,一部分留在本地粮仓,另一部分上交国库。这可是闹灾荒时的救命粮。

    若是只收银子,国库存粮不够,再闹个灾……面太美,萧景曜都不敢去想。

    别说现在,就是后世,某个不可抗力原因封城时,某地也发生了断粮现象,老百姓们手里有钱却买不到粮食。国家反应迅速,各地支援才一同挺过了这个难关,但期间也有不少高价卖菜的行为。

    现在要是只收税银,不收实物,造成国库存银多而粮食少的现象,怕是要出大乱子。

    萧景曜又陷入沉思,觉得可以统一将赋税全部折算成银子,减轻百姓负担,同时朝廷也要购买足够多的粮食充盈国库,并调整粮食价格。

    还是那句话,民以食为天,粮食价格稳定下来,就代表着老百姓的心也安定下来。

    赋税的弯弯绕绕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萧景曜光是想想都觉得脑瓜子疼。再者,他现在也只是知道一个县怎么收税而已,更上一级的府和州的实际情况,萧景曜完全不知道,更别提京中那边的具体情况了。让他在还没搞清楚实际情况下去梳理清楚税制的事情,哪怕萧景曜是个天才,也做不到。

    实事求是才是正道,他这种空谈空想,真的闷头就上了,恐怕就是大齐版赵括,只会纸上谈兵。

    大齐律中倒是有对税法的规定,但律法这种东西嘛,实际操作起来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要是在萧景曜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再往后过个一千年,后人拿着当时的劳动法理直气壮地论证当时所有人全部都是朝九晚五,绝对不加班。那帮饱受996007摧残的社畜们要是听到这番话,怕是要气到吐血。

    萧景曜一不留神就想远了。

    尹县令见萧景曜陷入沉思,也不出言打扰他。等到萧景曜思考完后,尹县令才笑着问萧景曜有何想法。

    萧景曜沉吟片刻,将自己关于税制的想法砍了些枝蔓,大致向尹县令说了,又愁自己站得还不够高,不知内里真相,无法真正做出准确的判断。

    尹县令听完,不由哈哈大笑,“曜儿尚未步入官途,已经开始忧国忧民了吗?”

    见萧景曜面色讪讪,尹县令的神情更为温和,笑着摸了摸萧景曜的头,用一种叹息般的语调感慨道:“你能从百姓交税一事上想到税制,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啦。”

    “我只是一个县令,只会教你县令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不能胡乱教你。你现在的困惑,得等以后你考取了功名,走上仕途,遇上更厉害的老师,再向他们请教吧。”

    说完,尹县令竟然还有点得意,“知道自己的能力还不够,就不过多置喙,以免误人子弟。你这一点,像足了我啊!”

    萧景曜无语。

    尹县令兴致高昂,打开了话篓子,“那些胥吏,虽然看似是因为找出了陈米而让农人添粮,但实际上还是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可耻!”

    “没错,可耻!大人可是要狠狠责罚他们?”萧景曜乐呵呵地看着尹县令,等着尹县令的回答。

    尹县令则两手一摊,长叹口气,“水至清则无鱼,眼中要是容不下任何沙子,那在官场也很难待得长久。”

    萧景曜默然。

    尹县令拍拍萧景曜的肩膀,笑容慈祥,“这些日子,你家中长辈尤为担心。现在我也没什么可以再教给你的东西啦,你正好可以回家和家人团圆,等着过年。”

    “这么冷的天气,你一个小孩子跟着我到处跑。要是别人知道了,定会骂我狠心。”

    萧景曜皱了皱鼻子,否定了尹县令这个说法,摇头笑道:“别人要是知道了,只会羡慕我撞了大运,得了县令大人的青眼。要是您愿意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别说大冷天跟着您到处跑了,就是让他们穿着单衣跟着您忙进忙出,他们都得为这个名额打破头。”

    尹县令被萧景曜逗笑,不再提这个话头。

    萧景曜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直到县衙将税全部收上来,账目全部清算明白,萧景曜回家去。

    回家之前,尹县令还笑着谢了一回萧景曜,“要不是你想出来的那个群英会,今年的商税怕是也没法收这么多。”

    尹县令以诚相待,萧景曜也就没瞒着他,有次闲聊提到群英会时,萧景曜便向尹县令坦白了群英会是自己一手策划之事。

    当时尹县令愕然许久,惊奇地看着萧景曜,然后抬手揉了揉萧景曜的脑袋,十分不解,“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换来萧景曜的一对大白眼。

    结果年底一盘税目账本,尹县令惊讶地发现,今年收的商税竟然比往年高出了一大截。

    说到这点,萧景曜就得意了,当即笑道:“群英会如此盛况,各地前来南川县参加这一盛会的人可不少。客栈的房间都大涨价了,也没挡住他们的热情。这么多人,衣食住行,哪样不要花钱?南川县的商户们赚的银子多了,交的商税自然也多了。”

    尹县令听着不住点头,忍不住摩挲着下巴,嘀咕道:“原来引来各地人前来南川县,还能让商税增多。”

    萧景曜实在没忍住,给尹县令泼了盆凉水,“今年是第一次办群英会,图个新鲜,所以很多人过来看热闹。明年就算再办一次群英会,估计也不会有今年这样大的声势,商税不会有今年高。”

    见尹县令点头,萧景曜又提议道:“不过这几年风调雨顺,老百姓家里也有了余粮。大人可以办些小型活动,也能促进经济,增加商税收入。”

    尹县令听得不住点头,不仅舍不得萧景曜回家,还想把萧景曜给扣在县衙里为他写个章程出来。

    萧景曜赶紧跑路,“是您让我回家过年的!”

    尹县令扶额长叹,乐呵呵地看着萧景曜跑远。刘师爷捋着胡须笑道:“曜儿这……想与您争功?”

    “他倒是信任我。”

    萧景曜回家后,果然受到了齐氏等人好一阵嘘寒问暖。师曼娘搂着萧景曜,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儿瘦了。”

    萧景曜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算细的手腕,心说自己入冬后绝对圆润了一圈,不可能瘦了,怎么师曼娘还能睁着眼睛说胡话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一种瘦,叫做你娘觉得你瘦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萧景曜回家后确实感到更加自在,好一阵彩衣娱亲,分别安慰好了齐氏和师曼娘。

    在萧元青过来准备同他联络联络父子感情的时候,萧景曜指着萧元青,大惊失色,“爹您怎么肥了一圈?一点都不俊了。”

    “胡说八道!”萧元青当场反驳,“我什么时候不俊过?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天天给你送饭送衣裳送炭火,你就是这么埋汰我的?”

    萧景曜略略略,跑到齐氏身后,就露出一个脑袋,“别以为我不知道,爹爹你每天都拿给我送饭的事儿在家里嘚瑟,现在我回来了,必须替祖母和娘出一口气!”

    “就是!曜儿说的没错,你就是欠收拾!”萧子敬狠狠点头,突然觉得不太对,转过头去问萧景曜,“怎么只为你祖母和你娘出气,祖父呢?”

    萧景曜比萧子敬更困惑,“祖父有气不是当场就出了吗?”

    就算萧景曜这段时间没回家,也知道萧家是何等鸡飞狗跳。萧元青送饭时又是嘚瑟又是抱怨的,萧景曜都能拿自家祖父和亲爹之间的“父子相残”事迹当下饭菜了。

    萧元青哈哈大笑,换来萧子敬一顿追杀。

    挨了顿揍的萧元青又回来折腾萧景曜,把萧景曜举起来,拿头去顶萧景曜的肚子,“小混蛋,你这是故意的,一回来就撺掇你祖父揍我。”

    萧景曜冷不丁地被萧元青举起来,内心是崩溃的,使劲儿去推萧元青的大脑袋,气急败坏,“我过完年就十岁了,你怎么还动不动就把我举起来?知道你力气大,但我不要面子的吗?”

    萧元青的笑声更大了。萧景曜不断挣扎,奈何萧元青那身巨力十分不讲道理,萧景曜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都没能让萧元青觉得手酸,只能恨恨地把萧元青的脑袋挠成鸡窝。

    萧元青还在嘚瑟,“嘿嘿,就知道你心疼爹,都没扯掉爹的头发!”

    萧景曜:“……”

    这个破爹谁要?五毛一斤不能再多,还包邮!

    在家休息几天后,萧景曜突然听到尹县令罚了几个胥吏的消息,愣了好一会儿。

    萧景曜认真打听了挨罚的到底是哪些人,结果发现,这些受罚的人,正是先前故意让百姓添粮,以肥自己的人。

    萧景曜不由摇头失笑,尹伯啊尹伯,你当初可是口口声声说水至清则无鱼,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难以在官场生存。结果你竟然……

    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为吗?萧景曜笑着叹气,对尹县令又添一分敬佩。他敬佩这样的人,却也明白,他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贪,但不会全然容不下任何沙子,然后积蓄力量,给蛀虫们来个大的,一波带走一堆人。

    君子和而不同,萧景曜和尹县令的办事方式虽然不一样,但本心相似。萧景曜也能摸着胸脯说一句,自己勉勉强强也能算个好人。

    南川县今年的税收不错,因着群英会之故,南川县县城的百姓确实多了一笔进项,这让他们十分欣喜,在置办年货时尤为兴奋,踌躇满志地要过个肥年。

    萧元青最爱热闹,知道有不少手艺人摩拳擦掌准备在今年上元节露一手,上元节一定会办得非常盛大之后,特地跑过来向萧景曜嘚瑟,“上元节那天肯定十分热闹,只可惜我儿要准备院试,怕是不能去参加这一热闹的盛会。可惜啊可惜……”

    看着萧元青满脸坏笑摇头晃脑的样子,萧景曜的拳头硬了,“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你这样故意拉孩子仇恨的爹,当心被拔管!

    萧元青不皮一下就不舒服,笑得十分欠揍,“想去吧?可惜你先前跟在县令大人身边办事,耽误了不少课业,孙夫子给你留了不少任务吧。你上元节还能出门?”

    看着儿子脸上露出郁闷的表情,多有趣!

    萧景曜实在不想要这个皮皮虾亲爹,气呼呼地威胁他,“当心我让祖父来揍你!”

    “那他也得追得上我才行!”萧元青可自信了!

    萧景曜突然微微一笑,那笑容让萧元青背后一阵发凉,僵硬着转过头去,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听我解释,哎哟!”

    这回萧元青可不敢再跑了,老老实实挨了萧子敬几个鞋底子。

    萧景曜在一旁啪啪鼓掌,为萧子敬呐喊叫好。气得萧元青大喊“不孝子”,然后被萧子敬暴力镇压,“你才是不孝子!”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这等父慈子孝的情景要是被传了出去,南川县百姓接下来一整年的笑料都有了。

    这个年过得十分喜庆,萧景曜埋头完成孙夫子布置那堆半人高的作业时,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喜悦之情。

    出了节之后,萧元青竟然把萧平安给领回家里来了。

    萧景曜震惊,“爹您怎么把平安哥给带回来了?”

    莫不是萧平安家里出了什么事?

    萧景曜每年回族里拜年都会同萧平安他们玩上几天,感情不算特别深厚,也拿他们当普通朋友看待。这会儿萧景曜以为萧平安家里出了事,脸上就露出了真切的担忧,看得萧平安心中一暖。

    萧元青则笑着拍了拍萧平安的肩膀,“别胡思乱想,你平安的爹娘好着呢!”

    萧景曜暗暗松了口气,就听见萧元青接着说道:“日后平安就当你的小厮书童,跟在你身边照顾你。”

    萧景曜眼中浮现无数个问号,书童?小厮?他现在貌似还不需要吧?

    确实需要。

    这种事情上,萧元青比萧景曜靠谱,“你马上就要去府城参加院试,日后还要去省城参加院试。爹倒是可以一直陪着你,但你身边也该有个年岁差不多的同龄人。平安性子十分稳妥,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吩咐他。”

    萧平安笑着对萧景曜弯下腰,“景曜弟弟,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

    萧景曜知道,这是萧元青在为自己安排“自己人”。以后他若是考中功名,有了官身,一些人情往来之事,必须有个信任的人来帮他办。萧元青倒是能一直陪着他,但身份实在不妥,自然是优先从族里选人。

    萧平安很是兴奋,他们一家人知道萧元青选了他当萧景曜的书童后,都兴奋得几晚没睡着。这可是当小神童的书童啊!不说可以跟着识几个字,以小神童的本事,以后自然是前途无量。平安要是能跟在小神童身边伺候,那真是撞了大运了。

    不管怎么样,都会比同他们一样在地里刨食好。所以,萧平安的父母和他本人,对要来伺候萧景曜一事,没有任何别扭,反而满心欢喜。

    萧景曜叹了口气,笑着扶起了萧平安,“以后就要平安哥多费心啦。”

    萧平安连声说这是他该做的。

    于是,萧景曜就有了一个贴身小厮。

    萧平安的到来并未让萧景曜分出太多的心神,四月份就要考院试了,孙夫子给的功课越来越多,萧景曜都快支撑不住了,每天埋头写文章,实在无暇他顾。

    还是萧平安心细,总能察觉到萧景曜饿了渴了,适时为萧景曜拿点心和茶水,偶尔再给萧景曜添件衣裳。

    萧景曜的心情有些复杂,萧平安比自己就大两岁,搁后世妥妥的压榨童工,现在竟然已经成了家中半根顶梁柱了。

    萧景曜叹了口气,一边写文章一边对萧平安说道:“等我考完院试,空闲下来之后,就教你识字念书。”

    萧平安眼神大亮,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湿意,声音哽咽,“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