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君臣
傍晚时分，左相府。 花园的凉亭之中，林怀章正在舒怀展臂，演练一套养生之术。 这套养生之术，名唤五禽戏，乃是五年前林红玉特地命人从宁远送入京师，献给老父的。 自从收到女儿孝敬的这套五禽戏后，林怀章几乎便每日都要于花园之中演练一番，风雨不辍。 仙鹤亮翅。 演练完这最后一个动作，林怀章缓缓收功，伸手取过凉亭石凳上的汗巾，正要擦一擦脸，花园门口，忽然响起轻微的掌声。 同时，一个声音笑道：“林相这五禽戏，可比朕练得好多了。“ 林怀章心中一惊，转身看去，花园门口，迎面朝凉亭走来的，不是楚皇，却又是谁？ 楚皇身后，跟着同样面带笑容的余怀恩以及手足无措的林府老管家。 林怀章忙将汗巾朝旁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楚皇身前，躬身道：“老臣参见陛下！” 楚皇伸手轻轻一托，笑道：“林相不必多礼。” 林怀章直起身，忙问道：“陛下，您怎么御驾亲临了？” 楚皇笑道：“林相，朕不请自来，没打扰到你吧？” 林怀章忙又躬身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御驾亲临，老臣合府蓬荜生辉！” “林相，朕有阵子没喝你泡的功夫茶，有些想念了。”楚皇道。 “陛下，您请！”林怀章闻言，忙又告了一声罪，伸手一引。 楚皇行在最前，林怀章与余怀恩落在其后，并肩而行。 “大总管，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林怀章低声对余怀恩埋怨道。 “林相爷，万岁爷不让通传啊！”余怀恩苦笑道。 林怀章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最后的老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老管家落后几步，待三人稍稍走远，连忙换了一条路，疾步行去。 少顷，楚皇一行三人来到林府一处厢房前，先前被林怀章支走的老管家已在门口守候相迎。 将楚皇等三人迎入厢房，于茶台旁落座之后，老管家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轻轻将门带上，留了一条缝，然后守于门口。 林怀章见楚皇似是有意无意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忙说道：“陛下，这是红玉特地托人告诉老臣的，房中烧炭，不可紧闭门窗。” “怕又是杨昊那小家伙的主意吧？”楚皇笑道。 “陛下英明！红玉是这么说的。”林怀章应了一声，开始准备茶具。 吱吱声中，炭盆上一个水壶里的水响了。 待水响声弱了一些之后，林怀章拿起一个毛巾，覆在壶把上，拎起水壶，开始烫洗茶具。 将整整一壶水都用完之后，林怀章正准备伸手去旁边的桶里打水，余怀恩站起身来，抢过水壶，说道：“林相爷，您只管泡茶。这打水的活儿，交给咱家。” 林怀章也不推辞，对余怀恩道了一声谢后，伸手取过一个茶盒，自盒中舀出一些茶叶，倒入一个稍大的茶壶之中。 此时，炭盆上另外一个水壶的水也响了。 同样等到水响声稍稍弱了一些之后，林怀章依样拎起这把水壶，开始洗茶。 茶洗三遍之后，林怀章将水壶置于一旁，对看着自己冲茶的楚皇道：“陛下，请再稍等片刻。” 楚皇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怀章一路操作，闻言点了点头，丝毫也不着急。 小坐片刻，林怀章复又拎起方才被其置于一旁的水壶，再度朝茶壶倒水。 这一次，林怀章并未与前三次一样，将茶壶之中的水快速倒出，而是盖上壶盖，和楚皇一起等候。 再等片刻，林怀章将壶中的茶水倒入一个稍小的茶壶之中，然后拿起这个茶壶，倒了三杯茶，一杯敬于楚皇面前，一杯交于余怀恩，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说道：“陛下，大总管，请用茶！“ 楚皇轻轻地抿了一口，眼睛一亮，随即又小嘬两口，将杯中茶水饮尽，赞道：“还是林相这功夫茶好喝！老余，你得多学学。“ 余怀恩刚刚抿了一口茶，闻言忙将茶杯放下，说道：“万岁爷，老奴也试了好几次。但是，与林相爷的功夫相比，老奴还是差太远了！“ 林怀章一边朝楚皇的茶杯里添茶，一边笑道：“陛下，大总管哪里有老臣这么清闲？” 楚皇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放下茶杯，说道：“林相，朕观你泡茶，洗茶、冲茶、泡茶，似乎都极有讲究？” 林怀章道：“陛下，都是些细活儿。是昊儿教给老臣的。” “哦？杨昊还会这些？”楚皇道。 “陛下，可不是嘛！昊儿前几日到老臣这里来，给老臣泡了几杯茶，可比老臣的茶泡得好多了。”林怀章笑道。 “老余，回头让杨昊写个条陈，把这泡茶的讲究写得清清楚楚，省得朕时不时记挂着林相的茶。”楚皇道。 “陛下，老臣以为，这泡茶一道，讲究的是个慢工细活儿。昊儿即便能写得清楚，大总管也须耗费不少时日练习，方能把握其中精髓。”林怀章又笑道。 “是啊，慢工出细活儿。林相是否觉得，今日于朝堂之上，朕有些操之过急了？”楚皇又抿了一口茶，说道。 听楚皇说起正事，林怀章和余怀恩连忙同时将手中的茶杯都放了下来。 “陛下，老臣以为，陛下今日之举，正当其时。”林怀章道。 “哦？怎么说？”楚皇也将茶杯放了下来。 “陛下，您乃是不世明主。这些年，我大楚臣民深感陛下之圣恩，举国上下，人人自强，我大楚国力日渐强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渐富足。但正如陛下于朝会时所言，随着我大楚日强，官场之上，不正之风亦愈来愈浓。陛下今日若不施雷霆之威，责令我大楚朝臣自省自查，长此以往，我大楚清风正气将日颓，遗患无穷。”林怀章答道。 此时的林怀章，双目炯炯有神，哪里有半分朝堂之上那迷迷瞪瞪的样子？ “还是林相这茶喝得舒心哪！”楚皇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待林怀章朝茶杯里又添了一次茶，楚皇道：“林相，你给朕说句心里话，对雍王争储一事，你怎么看？” 林怀章闻言，微微一愣，将手中茶壶放下，看着楚皇，拱手道：“陛下，老臣本来想说，您怎么看，老臣便怎么看。“ “然后呢？“楚皇道。 余怀恩也屏住呼吸，看着林怀章。 “陛下，老臣刚才所言，亦是实话。老臣一家蒙陛下圣恩，自当誓死效忠陛下。但陛下既然如此问，老臣也不能跟陛下打马虎眼。” “接着说。”楚皇道。 “陛下，二殿下争储，于我大楚而言，是祸非福。”林怀章正色道。 楚皇嗯了一声，微一沉吟，接着问道：“林相以为，今日朝会之后，雍王是否会有所动作？” “陛下，老臣希望，二殿下不要有所动作。”林怀章道。 楚皇看着林怀章，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朕也希望，老二不要做什么让朕失望的事。“ 林怀章和余怀恩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林相，太子若要顺利承继大统，你认为，最大的障碍会是什么？”楚皇道。 “陛下，您这是……”林怀章问道。 虽然楚皇不是第一次到林府来，楚皇与林怀章君臣二人更不是第一次这般交心而谈，但今天这件事，实在是太超出君臣之间应该谈论的范围了。 “朕老了，这大位，朕不想等到驾崩的那一日再传下去。”楚皇道。 林怀章与余怀恩闻言大惊，齐齐站起身来，正欲拜倒，楚皇端了端茶杯，说道：“林相，老余，今日咱们君臣三日喝茶闲聊，朕喜欢随意些。” 待林怀章与余怀恩坐回座位上，楚皇重复道：“林相觉得，朕若是传为于太子的话，障碍何在？” 林怀章微一思索，说道：“陛下，二殿下虽然在朝野之中有不少拥趸，但老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做臣子的，无论谁承继大位，臣子依然可以继续做臣子。太子仁厚，若是承继大统，定不会对二殿下的拥趸太过打压。这些事，老臣看得明白，其他人也看得明白。” “你是说，太子继位，来自朝中的阻力不会太大？这么说，朕无须太过担心了？”楚皇又抿了一口茶，说道。 “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您一旦下旨传位，老臣以为，陛下的旨意一定可以通达我大楚天下，畅行无阻。”说至此处，林怀章稍稍顿了一顿，接着道：“陛下，老臣担心的，是我大楚之外的一些人。” “修士？”既然都已经敞开窗户将亮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楚皇也没必要再绕弯子了。 “是的，陛下。修行之人虽说不干涉凡世之事，但二十年前的那一幕，难保不会再发生。而且，这些年来，修行界从我大楚招募的弟子也不少，雍王一派中，有多家子弟进入了宗门修行。这些人，乃是极不确定的因素。而且，老臣总觉得，二殿下府的二世子……”林怀章停了下来。 “林相，你是觉得，老二家的老二并非失踪？”楚皇道。 “陛下，二殿下府的二世子失踪已有近十八年。那一年，正是宗门招收弟子之年。二世子失踪之后，我大楚侦骑四出，不仅大索京城，更寻遍大楚天下，甚至连我大楚的邻国都有派人前去多方查探。但二世子就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没有任何踪迹可寻。老臣以为，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修行之人。”林怀章道。 “只是，修行宗门招收弟子，不是有年龄限制么？老二家的老二失踪之时，尚只是个孩童，怎么会入得了修行宗门的眼？”楚皇放下茶杯，微微皱眉道。 “陛下，这也正是老臣担心的地方。”林怀章亦微微皱眉，连给楚皇添茶都好似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