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出狱
三日后,刑部大牢。 牢头翟九从一大串“哗啷”作响的钥匙里找出一把,将面前这间极大的牢房打开,随着翟九的动作,牢房里二十几号囚犯齐刷刷地看过来。 “您老几位,这就请吧。” 短暂的惊愕过后,一个满面虬鬤,右手连同半截小臂都断了的男人走到牢门前问道:“翟头,你这是何意?送人上路不都得给碗断头饭吃么?怎么,连最后这碗断头饭都不让我们兄弟吃上?这也太他娘的欺负人了!” “太欺负人了!莫不是被这狗日的牢头给贪了?连断头饭你他娘的都贪,你还是不是人!” 翟九笑呵呵地说道:“扯犊子!老子是放你们出牢,又不是送你们上路,哪来的断头饭!走不走?不走老子就将你们继续关着!” 牢房里有一瞬间静得像坟墓,然后虬鬤汉子猛然大叫道:“放我们出牢?不是上路?哈哈哈,老子就说了老子命不该绝,迟早有出去的一天!” 随着虬鬤汉子的笑声,牢房里响起一阵欢呼,然后牢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这群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囫囵个儿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最完整的一个还瞎了一只眼睛,左右脸颊上各有一个丑陋的伤疤,那是被箭枝射穿了脸颊留下的疤痕。 他们互相搀扶着,脏污的脸上满是喜悦。 虬鬤汉子名叫仇十一,他大笑着拍了拍翟九的肩膀:“谢了牢头,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拂,回头我请你喝酒!”他神神秘秘地凑到翟九耳边,轻声道:“谁是兄弟们的救星,您给透露透露。” 翟九一边锁门一边说道:“我只知道是官家下的令,让你们滚回去老实待着,不许再生祸端。还有个大好事儿,你们回孤山营就知道了!” 仇十一贱笑道:“也别等回营里了,啥好事儿啊,你给说道说道。” 翟九不耐烦地骂道:“滚犊子!小心官家改主意,你们屁好处也捞不着!” 仇十一一听,就像中箭的兔子一样窜出去,将一个行动困难的同伴抄起背在背上,打了一个唿哨。 “兄弟们,赶紧回营,有天大的好事儿等着咱!” 身后的同伴骂骂咧咧地说道:“仇十一,你又放屁来,这些年有啥好事儿能轮到咱?你莫不是在做梦!” “甭信他!这小子指不定是失心疯,坐牢坐傻了!” 孤山营的老卒们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刑部大牢,骂骂咧咧地来到了天街上,仇十一背着同伴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天街。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老卒们浑然如在梦中,路过的人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囚犯。 有人随手掷下一个铜板,“叮”的一声将这群呆傻的人惊醒过来。 仇十一不知不觉间将背上的同伴放下,他用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的铜板向路人掷去,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老子是大宋的兵!是岳帅麾下的背崴铁骑!老子不是乞丐!” “这就是临安!是咱用命护下来的大宋都城!十八年了,老子终于看到临安城了!哈哈哈,真他娘的美啊!” 有人狂笑起来,又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扎撒着双腿嚎啕大哭! 一个老卒用手指着地上的同伴,骂道:“郑三经,你丢不丢人?看到临安城有啥好哭的?咱不是在它边上住了十八年,这临安,这临安……呜呜,真他娘的美啊!城里的人真多,小娘子们穿得真漂亮,比老子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 郑三经转头骂道:“是,老子和你是在临安城边上住了十八年!可那叫住吗?关在孤山营里跟圈里的牛羊有什么区别?牛羊还能出去放风,咱能吗?”他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的人流,“咱大宋的都城还是那么美,那么繁华,不枉老子身上多了的二十三道伤疤,不枉老子丢了一只手一只眼!不枉老子写下血书跟着大帅父子冲锋!” 一个拄着根木棍,左腿齐膝而断的老卒走过来,哂笑道:“郑三经,还轮不到你小子逞能!朱仙镇八百背崴兵对冲十万金兵没有你!汴京城外五百背崴兵冲阵八万金兵,还是没有你!可老子我,在!” 仇十一怪笑道:“说得好啊,老魏!兄弟们目不交睫,脚不旋踵,七进七出,人人都杀得长枪断折,大刀卷刃,全身上下犹如血葫芦,可咱兄弟怕过谁来?这临安城的繁华都是老子们用血、用命换来的!来,给临安百姓看看咱弟兄身上的伤疤,是这些伤疤换来了大宋都城的安宁!” 仇十一说着“唰”地扯开了衣襟,面向天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胸膛!在临安百姓惊异的目光里这群站在天街边上像乞丐一般的怪人纷纷扯开了衣襟,露出胸膛,他们的胸膛上无一不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丑陋的乞丐身上丑陋的伤疤与天街的优美与繁华是如此格格不入! 十余里长的天街如同一条玉龙,它俯卧在临安城的中心,舒展着优美的身躯,小桥流水,雕梁画栋,说不出、道不尽的美好。可偏偏在这一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掀掉了玉龙身上的一块鳞片,露出了它躯体上陈年的旧伤,似乎要告诉生活在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所有支撑繁华的沃土无不经受过血与火的淬炼,越是艳丽的花朵越是需要血肉的滋养! 仇十一等人在天街上展示伤疤的行为差点让他们刚出刑部大牢又进临安府衙的牢房,好在仇十一等人非常识相,在临安府巡街衙役的棍棒教育之下不仅掩上衣襟,还风一般地跑回了孤山营,想看看皇帝给他们准备了什么大惊喜! 仇十一等人回到孤山营发现营门大开,门口安放了拒鹿,却在左边开了通道,两个小兵负责看守,一个书记官坐在通道边上,负责对进出的老卒进行登记。 老卒们对仇十一等人回归毫不意外,纷纷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仇十一掐了一下大腿,确认不是做梦,拉着正要出门的老梁问道:“老梁,这是咋回事?你们咋都出来了?” 老梁笑道:“陛下下旨准许每日二十名兄弟分批出营,日落前归营,只需在书记官处登记即可。在临安城边上住了十八年,兄弟们还没有好好看看我们大宋的都城,都排队抢着出营!今日总算轮到我了,我得去临安城里好好逛逛。听我的,你们也别急着回营,先逛够了再说!” 仇十一有些满足又有些失望地道:“就这个啊?我还当朝廷真给了咱们啥大惊喜呢,看来真正的好事还是轮不到咱头上!” 老梁“呸”道:“就这个?就这个咱们可想了整整十八年!你可拉倒吧,这还不算天大的好事?哦,对了,来宣旨的天使可说了,从下月起,有愿意回原籍或者是去别地投亲靠友的,登记后也可放行,朝廷还发给路费和安家费。若是无处可去的,也可继续住在孤山营,朝廷依旧给饷银,只是不许闹事,否则严惩不贷!” 老梁继续说道:“我记得当年寡嫂带着侄儿住在鄂州乡下,这些朝廷发的银子我都让寄一大半过去,不知道他们如今怎样了?我想去临安府衙打听打听,下个月说不得我就回鄂州投奔侄儿去!你呢?可有去处?” 老梁的脸上放着光,仇十一的眼里有些湿意,他摇头又点头:“你去吧,去鄂州!去投奔你的侄子!我?我爹娘都死了,兄弟先战死了,我就在孤山营,我哪儿也不去……” 钱塘门外停着一艘小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不停地向岸上张望,在她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岸上的人群,拼命想要寻找那个记忆中的身影,他拉着妇人的衣袖,隔一会儿又问:“娘,爹爹咋还不来啊?他不想宝儿吗?宝儿可想他了!” 妇人一遍又一遍耐心回答:“宝儿乖,你爹爹很快就来了,爹爹他怎么会不想宝儿?爹爹最喜欢宝儿了!” “爹爹这回不会再丢下宝儿和娘亲了吧?爹爹会一直一直跟宝儿和娘亲住在一起吗?” “爹爹他再也不会丢下我们了,我们一家三口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小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喔喔,太好咯,宝儿的爹爹再也不会丢下宝儿咯!” 董小乙刚刚出现在码头,船上的母子就拼命向他挥手,小孩子等不及地跑上岸,向他飞奔:“爹,爹,我是宝儿,我和娘亲在这里!” 董小乙从冰井务的地牢里出来,坐在马车上被一路送到了钱塘门外,狱卒隗忠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钱袋:“这是那人托我给你的,他还托我转告你一句话,‘董小乙,带着你的妻儿去健康乡下过安生日子,以后都不要再回临安,也不要再过问已经死了的人的消息了!’话已经带到,东西也给你了,告辞!” 董小乙还想问问那人的消息,可隗忠已经走远了。他握着钱袋浑浑噩噩地往码头走来,直到听到儿子的喊声,看到儿子飞奔过来的小小身影,董小乙才突然惊醒了,他一把抱起儿子,将脸贴在儿子小小的肩膀上,哽咽道:“好孩子,以后爹爹再也不离开你和你娘了,我们一家人过安生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