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

    三辰台上，自诩裘止仁之子的鬼青年与两名女修对峙着。

    倪之瞳闻言，不敢苟同地摇摇头：“胡言乱语。”她望向鬼子，“我师父早已返回原位面，将七魄教托付与我师弟后归隐山林。”

    “的确。”杨清灵亦蹙起眉。当年，裘止仁得知裘荒行的存在后，急匆匆地拉着她返程。

    回归原位面后，裘止仁灵力恢复，便踩踏着流云腾空而起，一心想着追上倪之瞳的龙蝎舟，尽快把徒弟拐回教中。

    斗笠男修飞在半空，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好友道：“清灵，不论前路如何，希望你能自在而活。”

    “多谢。止仁，你也是。”

    杨清灵微笑着向知己摆摆手。后者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这便是她与裘止仁的最后一面。

    不久之后，七魄教由裘荒行接手。而裘止仁果真如他所言，彻底消踪匿迹，再无浮名绊身，成为了八荒大地上最自在的逍遥客。

    因此，杨清灵可以笃定，裘止仁绝无可能再回到这里，成为所谓“鬼子”的父亲。

    可有一点令她不敢细思——

    “礼鸣”这个名字，确实是出自裘止仁之口。

    为何如今会按到一只恶鬼的头上？

    可那自称裘礼鸣的盲眼男鬼显然听不进倪、杨二人的话。他鬼手抬起，呈攻击之势：“多说无益。”

    下一刻，恶鬼如离弦之箭，冲向倪之瞳，势要夺过她手中的紫金小瓶！倪之瞳没有灵力傍身，险险避开。下一刻，那裘礼鸣巨口大张，两排獠牙散发着阴寒黑雾，向女修咬去！

    “之瞳！”千钧一发之际，杨清灵出手相救，三道灵力成球状击向裘礼鸣。裘礼鸣冷哼一声，单手掐住倪之瞳的脖颈，将她当作肉盾挡在身前。

    杨清灵的三角形阵法环绕在二人周围，却无奈人质而无法靠近。倪之瞳挣扎着，被恶鬼单手举在半空。

    “交出来。”裘礼鸣说着，要去夺过倪之瞳紧紧攥着的紫金小瓶。

    “呵。”然而，倪之瞳却冷笑一声，双眸中闪烁着傲气的光芒，“别太小看……灵宝仙师啊。”

    说着，法宝中裘止仁的灵力为倪之瞳所用，迸发出剧烈的冲击力，将恶鬼推开数尺！杨清灵抓准时机，拂尘轻挥，那三角阵法飞速收缩，将裘礼鸣紧紧捆索，难以挣脱！

    鬼青年怒不可遏，咆哮着挣扎，试图操纵黑雾鬼火反抗，却无济于事。

    倪之瞳与杨清灵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她操纵着裘止仁的灵力，只见紫金小瓶有所感应，缓缓升空，散发出若隐若现的光芒，映照在灵宝仙师的双眸中。

    “法宝器灵会储存与其主人相关的记忆。你既然如此执着，不如亲眼一见……”

    下一刻，无数道光芒涌入裘礼鸣的识海。

    记忆片段逐渐清晰。

    裘止仁的身影缓缓出现。

    ……这便是母亲心心念念的男子。

    让她不惜与邪崇苟合，产下鬼婴无数，又为了精进自身修为，将子女撕碎吞食，只为了能前往他身边的——

    他们的“父亲”。

    裘礼鸣虽眼盲，可识海中的视线却一片清明。

    “父亲”头戴斗笠，一身布衣，乍一看，仿佛平凡的而立青年，可举手投足之间，却难掩那逸群出众的气质。

    他的话算不得多，肩背也并非最宽阔的。但是，洪水来袭，他却一次次将芸芸众生护在身后。虽失了灵力，却依然是济世真人最得力的搭档。

    且看他只凭肉身拳脚，便劈开滔天之水，击退汹涌猛兽。

    ……原来，这就是“父亲”。

    他与母亲、与所有弟弟妹妹，都日思夜想的“父亲”。

    裘礼鸣是鬼姑母尹茵茵的第一个孩子。

    因为冠上了这个名字，母亲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再将他吃掉，反倒以邪崇之力喂养，他才得以苟活至今。

    多少个日夜，作为长兄的他目睹弟弟妹妹出生，又死于母亲血淋淋的咀嚼之中。

    在他们的凄厉惨叫与哀声哭泣中，裘礼鸣无数次回想起弟弟妹妹们尚小时，围在他的身旁，仰头问道：“大哥，父亲究竟在哪里？”

    他不忍再看这骨肉相残的惨剧，因此干脆自毁双眼。

    目不视物，以巨口吞食无数生命，踏上残忍无情的鬼修之路。

    现如今，他终于看见了真相。

    所谓的“父亲”——裘止仁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母亲尹茵茵的身影。

    其实，看着那团黑雾邪崇幻化出人类男子的模样，与母亲交合时，他与弟弟妹妹们多少都猜到了。

    只是他们一直不忍相信。

    “父亲”，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悬于空中的紫金小瓶的光芒渐渐暗淡。器灵的记忆已毕，裘礼鸣被三角阵法困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战意。

    杨清灵舒了一口气，持着拂尘，看向鬼青年：“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接着，她柳眉轻蹙，想到了别的可能，“止仁生性逍遥自在，不在乎旁人，因此难免会忽略一些细节。三辰台退洪水，我与他一直同行。你若愿说出鬼姑母的身份，或许，我会记得一些二人的交集，也好解释为何你母亲对止仁如此执着。”

    裘礼鸣侧了侧头，冷笑一声：“堂堂济世真人，却使这般计谋，套我母亲的情报？”

    杨清灵则不为所动：“黑墟窑之行在所难免，对我而言，不论她是谁，都必有一战。”

    “呵呵……也罢……”裘礼鸣仰起头，巨口微张，“济世真人可还记得，一个名叫‘尹茵茵’的平凡女子……”

    杨清灵柳眉蹙起。

    尹茵茵……

    当年，杨清灵在三辰台布下法阵，以此作为据点，救助了无数黎民百姓。

    而在这茫茫众生中，确实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身着粗布绉裙的姑娘。

    彼时从滔天洪水中劫后余生的她，虽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明亮动人。

    她总是抬头仰望，仿佛在黑云压日的绝望时光中，看到了她的晴空。

    杨清灵记得，她一直拼尽全力地努力，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助众人一臂之力，以求早日战胜水祸。

    只是，那翻天覆地的洪水，与哀鸿遍野的人间太过浩大。

    彼时的众人眼中，是大地，是苍生，是天下。

    而尹茵茵的那双明亮眼眸，与她竭尽全力的努力，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的声音太过微弱，以至于谁也没有听见。

    她爱着一个人，可谁也没有发现。

    包括裘止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