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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愚人,还是圣人(二程篇:三)

    张载没有再闹,唐奕的亲笔信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

    而且,他想闹也闹不起来,因为更大牌的台柱子还在后面呢。

    苏轼等人正在商量怎么南下涯州的当口,宣德楼上,一声唱喝惊到了楼前所有的人。

    大宋官家——赵曙亲临!

    与此同时,此次授讲的两个主角,也是与官家脚前脚后,隆重登场。

    ......

    当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二程登上讲台的时候,不但台下的百姓、文武官员、学派名儒皆是一滞,台上的观澜诸生也是一怔。

    要说张载心中原本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服气、不甘心、不情愿,当看到二程的那一刻,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二程....

    变了,变化太大了!

    如若不是记忆中,那两个经常被唐疯子修理,经常跳脱显摆的年轻身影依旧清晰,大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两个枯朽老人就是程颐、程颢。

    佝偻的身形、枯朽的双手、深陷的眼窝,还有如雪般纯白的枯发!!

    “这......”王韶迎了上去,下意识扶住程颐。

    “你们......”

    程颐抬眼,“子纯兄长吧?”

    颤巍巍一礼,“多年未见,子纯兄长可还安好?”

    “好,很好......”

    王韶双目湿润,他们还不到五十岁啊!可是看起来,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苍老。

    张载此时也行上前来,扶着程颢。

    “那疯子改儒之志固然重要,可你们......”

    “你们也不能这个拼法啊!?”

    不用问,只看二人身形就知道,这是拿命在拼。

    二程闻言,淡笑。

    “说来惭愧,苦研二十载,今日才敢出涯州,愚钝至极啊......”

    看了看台下的人山人海,“待会儿,还要仰仗诸位同窗了!”

    王韶重重点头,“放心,有我们!”

    张载则是双目一瞪,“吾看谁敢造次!?”

    ......

    二程闻罢,面上神彩再现。

    同窗之谊无需多言,与楼上官家见君臣之礼,再与观澜诸人一一颔首。

    再无废话,开坛授讲。

    ......

    ——————————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二程一张嘴,皇城震惊,天下叹服。

    宣德楼前,鸦雀无声,只闻二人交叉授业,声达天下。

    什么叫大儒?

    什么叫贤士?

    什么叫全知全解!?

    这就叫全知全解!

    释、儒、道、法、墨、工、农,从先秦诸子百家之言,到秦汉、六朝、隋唐,历朝历代对儒释道法的注、释、解、论,二人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整整两个时辰,滔滔不绝,信手捻来。

    张载、王韶等人也终于明白,二人为何苍老如斯。

    不说释道法墨诸子之学,单单一个儒学,千年累积,多少人做过注,多少人对其评头论足,抒发己见?

    这些注释解论,加在一起,何指千数万数?

    若想通知通晓,简直就是瀚海瓢水,穷尽一生亦不可为。

    但是,二程做到了。

    二人用二十年,整整二十年!遍寻书海,只为找到唐子浩的那“求索”二字。

    用呕心沥血来形容,亦不为过。

    单单这所学之深,古今无出其右。

    两个时辰,宣德楼前,如痴如醉。当真是让天下人明白了,什么是学问。

    ......

    两个时辰,本来看热闹的年轻举子听得是如痴如醉。待二人停下,只闻宣德楼前一声大诺,举子贡生齐齐下拜:

    “受...教。”

    那些准备来砸场子的老儒、学士、各派大家,无不错愕难平,这......

    这是要立地成圣的节奏啊?

    没见这场中举子、天下的读书人,执的可都是弟子礼。

    这还了得?

    让二程两个时辰就把天下学派归于一处,一统宏儒?一但落实,他们这些所谓的名士大儒,那还不都吃土了事?

    “敢问二位!”

    有人绷不住了,再不开火,特么以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见人群之中,一老者排众而来,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喝,竞把后面的儒生都盖了过去。

    众人一滞,齐齐望去,待其开呛。

    二程亦是如此,似乎早就料到有此风波,静面相对,看这老儒要说什么。

    ......

    老者整了整衣冠,面有潮红,鼻唇微颤,显然也是紧张得不行。

    沉气良久,终道:“儒道成于先秦,兴于大汉,一统炎黄文教于魏晋南北六朝。”

    “隋,创科举之制,其势甚昌。”

    “唐虽沿用,然只初现雏态,不足一道。唯传我皇宋,方成大气!”

    “立宋百年,复先秦之百家争世,文昌学明也。”

    老儒上来先把儒之传承唠叨了一遍,又把大宋文教之兴夸了个通透,都拿先秦百家做比了,也是没谁。

    不过,这一通嚷嚷也不算废话,起码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已经集中过来。

    大伙对这白须老儒也算有了印象,起码肚子里有货,不是草包。

    之后......

    之后老眼一抬,开始把矛头直指二程。

    “夫二程虽有才名,亦当得起名儒大学之尊。然,又何以执一家之言,论百家之长短?”

    环指台上,和高楼上的赵曙。

    “何以独君上、观澜百子、文武贤臣之大势,沉百家之心血乎!?”

    言下之意,你们两个是大儒,我们好像也不差吧?凭什么你仗着有皇帝和观澜撑腰,就妄想一统儒道?谁服你啊?

    而老儒这一番话,也确实起了作用。

    且不说那些刚刚成为二程脑残粉儿的青年学子们做何感想,场中各学派的文人、不懂好坏的百姓,现在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

    这老头说得对,凭什么你们就想一统儒教?

    ......

    程颐、程颢刚刚授了两个时辰的学,面上早就现出疲惫。

    此时对视一眼,无波无澜,倒是谁也不想开口搭言,只是礼貌地看着那老者,意为:有什么话,接着说完。

    老儒也的确还没说完,或者说,这只是开了个头,杀招还在后面呢。

    “是闻....”

    “二十年前,癫王唐子浩将究学整儒之务交于二位,只提一求。”

    说到这里,老拉略有停顿,望向全场。

    就见,不光百姓被其吸引,那些二程的脑残粉此时也有意动,不由暗松口气。

    “求索!”

    老儒放声大喊,“癫王只提一点,让台上这二位求索千年儒道,在万民中点燃‘求索’的种子!”

    “求索!!”

    老儒又道一声”求索“。

    “此为我皇宋过去三十年,龙腾天下之根本!”

    “此为我皇宋,经久不衰之不二法门!”

    一指宣德楼前,那块断掉的太祖誓碑。

    “此为....唐公离朝,留给后世,最后一件珍宝!”

    “然!!!”

    老者双目圆瞪,猛指二程。

    “适才听二位先生布道究学,虽才气深长、气派恢宏,将千年儒道、历代圣贤之说通知通解,不愧名儒之风。”

    “然,求索何在?”

    二程究学半日,却没提一句求索之言,甚至连求索之意都没半分,这就是唐公所托?

    唬弄人啊?

    “哼!”老儒冷哼一声。

    “敢问二位!!”

    “既然连唐公之‘求索’二字都未达到,又有何颜面皇城布道?”

    “欺世....盗、名!”

    .....

    ————————————

    “哦靠!!”

    台上的二程是何表情且先不说,一边的王韶就已经炸了。

    “这,这老货怎么什么都知道,怎么抓得这么准?”

    不但知道唐奕所托付的“求索”二字,且从这两个时辰里就听出二程之说没有求索?

    王子纯这暴脾气可是一点没变,奶奶的!和我们观澜的人比嘴皮子是吧?

    上前一步,“待吾与之辩上一辩!”

    “等等!”章惇此时却是出奇的冷静。

    “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啊?”

    “嗯?”众人一怔。

    “有何不对?”

    章惇拧眉头,“这老头儿看着这么眼熟呢?”

    “眼熟?”

    众人把目光定在那老者身上,还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章惇就是看着眼熟,而且越看越觉得不是在哪儿见过,就是和某人长的有点像。

    “这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

    观澜这伙儿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镇守一方,最不济那也是个风月班头、花下才郎,谁关心这些争来斗去的民间学派啊?

    疑惑之时,倒是程颐为大伙解了惑。

    缓缓一礼:“敢问这么先生,尊姓大名?”

    老儒也属光棍,无有遮掩,“西北新学,文昌兴!”

    “嗨!!”

    观澜诸人无不绝倒,还真特么是“熟人”啊!

    文昌兴何许人也?

    介休文氏大儒啊!

    西北新学更是当世数得上数的学派,文昌兴那是开山鼻祖。

    而且,这个文昌兴还有一个身份——文扒皮的远房弟弟。

    难怪章惇看着眼熟,仔细端详,可不和他那个顶头上司文扒皮有几分神似嘛。

    “什么情况?”

    苏轼一脸的便秘,写诗弄词泡花魁,苏小轼是一把好手。可是论起朝堂上这些歪歪绕来,他还真就转不过来。

    文彦博的弟弟来砸场子,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但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来,苏仙却是想不通了。

    王韶也有点懵,“这...这是来干嘛的?”

    文昌兴说的是砸场子的话,可若加上文彦博这一层关系,那就说不准了。

    文扒皮多精明一个人,会让他弟弟来砸唐奕的场子?

    怎地?怕退休生活不够精彩是吧?

    可是......

    “子厚!”王韶看向章惇。

    “文相公属你了解,他这是意欲何为?”

    “问我?”章惇一立眉头,“我问谁去?”

    说实话,要不是这个文昌兴,章惇也没发现,二程怎么没提“求索”?

    仔细回想了一遍,真没提!

    那没提,也就是没加进去。

    没加进去,你回京臭显摆什么?这不就是找打脸呢吗?

    见台下已有骚动,显然文昌兴的质问起了作用。

    “要坏事儿啊......”

    “文昌兴不会真的是来砸场子的吧?”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观澜诸人一面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二程解围,一面热切地看向程颐、程颢两兄弟。

    心说:求索呢?赶紧拿出来吧!再不上场,就真演砸了。

    ......

    “没错。”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程颐终于开口。

    只两个字,满场为之一肃。

    “没错,我二人今日之讲,确无‘求索’二字。”

    “而且,不但今日之讲没有,我二人历年究学心得之中亦无!”

    一句话,大伙心里咯噔一声:

    真没有?

    如果真没有,那无论二程今天的讲学多么精彩,文昌兴只抓住这一点,就能让二程好不容易累积出来的名声荡然无存,且今天定是灰头土脸的收场。

    别看那些脑残粉听了一次讲,就恨不得把二程奉为师长。一但落下神坛,这帮人还不立马就变成无脑黑?

    “当真没有?”文昌兴挑眉一问。

    “当真没有。”

    “呵,那老夫倒要听听,两位先生接下来又做何讲了。”

    文昌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也不用他说什么了,只看二程在台上如何坐得住。

    “没有。”

    程颐老目渐湿,“真的没有。”

    抬眼看台下民众,“我二人呕心二十载,却没能从先贤著作之中,寻来两个字,说来...惭愧。”

    “呵呵。”

    文昌兴讥笑道:“恐怕......压根儿就没有吧?”

    “不!!”程颐大喝一声。

    “一定有!”

    二程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行至高台最前端。

    “求索!”

    “先帝、官家,还有唐公....”

    “用一个旷古绝今的盛世证明了‘求索’二字,于我炎黄后世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重要!”

    “若无求索之心,我大宋不会尽去弊政,破而后立!”

    “若无求索之心,我大宋亦不会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若无求索,我们不会扬帆万万里,探索未知!”

    “若无求索!!”

    “亦不会有今时今日之你我,和万万众宋民!”

    “所以....”

    “求索无错,是为真知。”

    “而儒道做为老祖宗千年智慧的结晶,又怎会不知此理乎!?”

    “所以,一定有!只因我二人愚钝,不能遍知古人全思,没找到罢了!”

    哀然长叹,随之神彩一变。

    “我二人没找到,却不代表别人找不到!”

    “我二人行将就木时日无多,可后来人千千万万,无穷无尽,早晚会找到!”

    “对!”

    程颢接过话头,“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找到!”

    “哪怕再来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我皇宋之中,必有旷世圣贤了我二人夙愿,成唐公大志!!”

    “......”

    “......”

    “......”

    “......”

    满场肃然。

    良久,只见文昌兴豁然下拜,长揖到地。

    “受教了!”

    “昌兴虽老,然子孙尚轻。早晚有一天,会找到的!”

    说完,转身离去,再不停留。只余宣德楼前,人人错愕,个个惊异。

    有些自恃有些本事的文人,甚至开始生出一个念头:

    是不是回家也翻翻古籍啥的,说不定......

    就让我找着了呢?

    ......

    ————————————

    “这特么也行?”

    王韶跟个二愣子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看看二程。

    嘀咕道:“这特么一定是唐疯子的主意。高啊,真高!”

    章惇和张载同时翘起大拇指:

    “这求索二字,原来是这么加进去的!”

    ......

    “高什么啊?”苏仙一捋长须,一脸的不乐意。

    “还以为那两个字真让二程加进去了,可到最后,就看了这么一出?”

    得,苏小轼有点失望。

    不过,此言一出,连亲弟弟苏辙都听得直咧嘴。

    “兄长还是......还是适合游山玩水,写诗填词。”

    “对!”

    曾巩也是看着苏轼直摇头,“你啊,不适合当官。”

    “你们....”

    苏轼这个气啊,怎么挤兑起我来了?

    “那你们说说,到底高在哪儿?”

    “有两层意思。”跟亲哥哥讲道理的事情,只能苏辙来。

    “哪两层?”苏轼还真没看出来这里还有两层意思。

    “第一。”

    苏辙认真道:“二程其实已经找到了求索二字。”

    “在哪儿?”

    苏轼不服,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没找着啊。

    “不是书本里,而在....行动中!”

    说白了,在儒道瀚海之中找两个字,难吗?

    难,也不难。哪里还不拼凑出来一个歪理?

    只不过,二人恐无人信服,或者说服力不强,所以根本就没拿出来说。

    但是,二人已经做到了求索。

    二十年的时间干什么去了?就是在求索!

    而且,他们用今天这样的方式,把两个人的“求索”变成了整个儒道的“求索”。

    天下学派、皇宋文人,都因他二人今日之举,开始了新的寻找。

    这不就是“求索”吗?

    ......

    “哦。”苏仙有点明白了,不是书本里,而在行动中。

    点了点头,“勉强说得过去。”

    “那第二呢?”

    “第二?”

    苏辙一咧嘴,“正如子纯所讲,这一定是唐疯子的主意。”

    “为什么?”

    “因为别人想不出这么阴的招术!”

    苏辙也是佩服,那个疯子是什么都敢做。

    “他这是逼着大伙儿去造假!”

    也不想想,二程穷极半生,遍览古今,都没找着令人信服的“求索”二字。

    那多半说明,真的就没有了。

    可是,今天两人把话放出去了:一定有,只是他们没找到。m.zwWX.ORg

    潜在台词就是,肯定有人能找到,而且找到的人比他们厉害。那就是圣人!

    这个诱惑有多大?

    大了去了。

    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少人钻在这里出不来。

    那话说回来,找是一回事,找不找得着是另一回事。

    真要是找不着呢?

    怎么办?

    呵呵,找不着真的,那就找假的呗。

    会有无数人帮着二程,帮着唐奕,把“求索”这二个字变成圣人说过,圣人很重视,圣人就是这么想的!

    会有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古籍密典出土问世,然后......

    唐奕这个无中生有的求索,就真的成了圣人真理,无人质疑。

    荒谬吗?

    不荒谬,这种事多了去了。

    这回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

    苏仙琢磨了半天,瞳孔渐渐放大,终于明白这里面的“阴险”。

    大伙儿本以为这货会大骂一声唐奕无耻,不想,苏轼却一反常态,幽叹一声。

    “唉,幸好轼出淤泥而不染,没学那疯子的卑鄙啊!”

    众人闻言。

    “切!!”

    随之哄然大笑。

    环视全场,无不现出追忆之色。

    这么一场求索之论,居然以此等方式化解,是唐奕的风格。

    眼熟!

    至于那个文昌兴......

    “你们说,像不像?”

    “像什么?”

    范纯仁负手而立,望向远方。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同样的高台,同样的万众瞩目。”

    “这次是二程,可那次,台上站着的却是唐子浩自己。”

    “不同的是,那次他巧舌如璜,让开封百姓给他捐钱。”

    “而这次更是过分......”

    “让天下仕子,给他造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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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可牛了!!可会讲故事了!可有才了!!

    反正我已经是他脑残粉了,你们看着办吧!苍山月的调教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