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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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来了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捎带上了几位暂时现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都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后,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还不落好了,自己几次回京述职,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轻侍郎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 “要是给京官,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老幕僚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 “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说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 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花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花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过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胚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 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是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自己要不是靠着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你当那二当家的。 听那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花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花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 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那份曲线玲珑,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老仙师与年轻官员,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 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那个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 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谢,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在甲子之内,是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绫绿裙,光彩动人。 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她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双方,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而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当年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的金丹女修,在转去鬼道修行后,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的祖师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宝,神仙钱,都是如此。 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花枕头的傀儡宗主。 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除了在山门口那边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 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籍籍无名? 要知道那场架,都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竟然就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 而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身上的几件咫尺物,都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最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关系了。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花,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 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那个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花的习俗,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 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花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花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她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那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案几,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对龙虎山大天师,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是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剑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什么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与自己那场相提并论。 壮举? 当然是! 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案几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籍,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 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 一个是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 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就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穿着厚棉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是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双方是老熟人了,而且双方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 而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是年轻,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岁数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 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很早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 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而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他们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汉子与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少年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男人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与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 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 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 传闻柳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与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期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 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起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位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住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与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色略带愧疚,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是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被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肩头,将樊钰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 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后,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那一颗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此外对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柳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柳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因为当年他和刘爷爷还有樊姐姐,三人游历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被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无妨,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双方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少年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烽火戏诸侯的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