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叶赫之歌
“皇帝把宽甸让给朝鲜人了?不管咱们了?” 阿勒萨常年和朝鲜人打交道,一眼便看出城墙兵丁异样,他们身上的铠甲服饰与明军相似,不过阿勒萨还是能轻易明辨出来,这些都是朝鲜兵。 “两边只隔一条鸭绿江,百姓说着一样的话,为何要自相残杀,当年朝鲜灾荒,袁大人还出粮赈济。一群白眼狼,我在沈阳见得多了,朝鲜商人最不讲究信用,今天商定的价格,明日就能反悔。” 老钱忿忿不平。 “村民到哪儿去了?” 江流儿只有十五岁,对边境仇杀没有什么认识,望着近在咫尺的朝鲜兵,询问两位同伴。 “还能去哪儿了?当然是被杀了,” 老钱云淡风轻,他对鸭绿江畔发生的悲剧司空见惯。 江流儿生性善良,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皇后是朝鲜人,皇帝厚待朝鲜,为什么朝鲜人要反水。” 没人解答江流儿疑惑,对他们来说,进城是不可能了。 可是绕道去沈阳,不知要多走多少冤枉路,他们已经走了很多路。 三人正焦头烂额,四周响起两声呼哨。 一队马兵从丘陵后面突然冲出,截断退路。 “遭了,鞑子。” 三人互看一眼,攥紧手中短弩短铳,这时,周围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数十清军马甲呼啸而至,拦住进城道路。 一个包衣模样的马甲兵勒马上前,躲在圆盾后面,大声喊道: “齐国皇帝已死,关内齐军全局覆灭,你们是哪里的残兵,速速投降!” “大清?啥是大清?” 老钱他们从沈阳出发时,杜度还没开始造反,连大金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大清。 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 这世界变化太快。 叶赫巫师阿勒萨一脸茫然。 不过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敌人就在眼前。 一个身材魁梧粗壮的清军牛录额真,推开喊话的包衣奴才,大声命令道: “抓活的!” 江流儿见是鞑子兵,大吼一声,提刀冲上去,扬刀对清军马蹄砍去,骑在马上的牛录额真手执长槊,丝毫不显慌乱。 两边一个照面,只听嘭一声响,江流儿胸口一震,只觉喉头甜腥,身子被长槊击飞五六步远,重重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五六把兵刃架在脖颈上。 “老钱!” 几步之外,老钱和阿勒萨也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江流儿只恨刚才鲁莽,不及侦查就冲到城前,连累了两个同伴。 在库页岛那般艰险都逃出来了,没想到最后却在这阴沟翻船。 三人被五花大绑,被马匹拖拽,往宽甸城奔去。 尽管各人身上都穿着厚重棉袄,被拖到宽甸城门口,身上衣服都已成碎片,露出血肉模糊的肢体。 老钱吃痛不过,发出阵阵惨烈嚎叫。 江流儿和阿勒萨一声不吭。 牛录额真回头瞪两人一眼,翻身下马,挥舞长刀,抵在阿勒萨脖颈,用女真语恶狠狠道: “既是女真勇士,为何要帮助刘招孙,帮助敌人!” 通灵萨满巫师昂起头,盯着鳌拜脸上的刀疤,念动起海西叶赫古老诅咒。 “真正的敌人在心间,它是魔鬼,而非长生天在人间的使者,杜度会把你们带向地狱,万劫不复的地狱。” 鳌拜仿佛被击中灵魂,马背上狗熊般强壮的身躯轻轻抖动,他恼羞成怒,挥舞马鞭: “死到临头还嘴硬,什么长生天,大清皇帝就是长生天!” 阿勒萨大叔继续盯住鳌拜的眼。 “萨满说,大凡托生为人,不遭足了罪,想死都难。你们会死得很惨。” 旁边一个马甲抡起狼牙棒朝阿勒萨砸来,鳌拜大吼一声: “押回沈阳,凌迟处死,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大清是什么下场!” ~~~~~~ 谷枣鳌拜带领麾下十多骑马甲兵,徐徐经过北门甬道,朝鲜副将姜佳仁远远迎接,见三个开原兵已被俘虏,不由拍手大叫道: “鳌拜将军果然骁勇,这一出手,便将齐贼一网打尽,宽甸有清军在,贼人不敢擅闯一步····” 鳌拜打断朝鲜人吹捧,吩咐他道:“我今日来是来拿康光绪和朱家皇帝的,不是来给你们守城的,刘招孙人马或许还在四周,你等当小心守城,别让人家摸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 鳌拜说罢,头也不回的往兵备道衙门走去,身后十多骑马甲,皆策马狂奔。 姜佳仁听说齐军就在附近,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追上去想要挽留鳌拜留下。 ~~~~~ 宽甸兵备道衙门厢房,三人被五花大绑,扔进厢房里,门口把守着一队清军白甲兵。 康光绪见又多了三个狱友,心情大好,又开始向江流儿三人介绍他爹是谁。 江流儿把头扭到一边,不搭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老钱听说这人是康首相的公子,连忙凑到康光绪身前,一脸真挚道: “这位公子一脸贵相,原以为你父亲必是沈阳城中的民政官吏,没想到竟是首相大人,我家就住在沈阳西边大清宫旁,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去年得了肺痨,去张真人那里求了几道符咒,烧成灰合水喝了,后来也不见好,没钱请郎中,我这才出来当战兵,去了库页岛一趟,也不知上头能发多少饷银,咱们探险队上官跑了一个,伤了一个······” 康光绪听得不耐烦,大咧咧道: “老钱,不要啰嗦了,等我回到沈阳,让爹赏银子给你,给你儿子请郎中,再去乔一琦(负责监斩犯人)那里取些人血馒头(注释1),乔一琦每日都在杀人,人血管够,那玩意儿肺痨最好,你儿子保管好。” 老钱听康光绪竟直呼乔尚书其名,不由对这少年更生敬畏,同样是当爹,人家这爹只手遮天,人血馒头想要就要,自己这爹为给儿子治病,差点让罗刹鬼抓去就着馒头吃了。可见这爹跟爹是完全不一样的。 老钱还在感伤,房门忽然被从外面撞开,鳌拜带着一群白甲兵冲进来,大声喝道: “走!上路!” 五个人又被从衙门里押出来,在二十多个白甲兵的看守下,往北门而去,北门瓮城提前安排好了五架囚车,一人一辆囚车。 囚车在清军看守下,很快驶出宽甸城,一路向西,吱吱呀呀前进。 江流儿望着鸭绿江畔一座座毁坏的村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涌上心头,甚至比他在库页岛时还要难受。 一直走到天黑,那些废弃村庄中也没见到一个活人踪影。 最开始时,康光绪还是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的聊他在沈阳、在宽甸花天酒地的生活,生怕别人不知道康应乾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银子。 可是到天快黑时,四处寂静无声,鸭绿江上不时飘下来一两具饿殍死尸,周围散发着阴森可怖的气息,康光绪不再说话。 血红的夕阳落在鳌拜粗壮的后背上,他翻身下马,来到江边,用长刀挑起一具漂到岸边的尸体,将尸体调转过来,面部朝天,看头顶松散的发髻,是个汉女,女尸身上的衣衫不见,虽是深秋时节,尸体隐隐发出臭味。 鳌拜啐了口唾沫,回头对囚车里的囚犯笑道: “是大清皇帝在抚顺屠戮的汉民,当日我们正黄旗杀了一万多人,尸体都投入鸭绿江中,不想现在漂到了这里。” 鳌拜说罢,恶狠狠瞪着江流儿。 “当年开原兵在赫图阿拉屠城,我全家被尼堪杀死十几口人,这就是报应。” 一缕夕阳洒在巴图鲁脸上,将刀疤映照成血红色。 “巴克严、吉尔吉木,带人去砍木头,生火做饭,今夜在此扎营!晚上江边露水重,别把战马伤着了,还要留着对付沈阳尼堪。” 两个白甲兵答应一声,立即抽出长刀长斧,喊上三五个包衣,拽步朝江边密林中走去, 江流儿默然无语,当年震动辽东的赫图阿拉之战爆发时,他才只有十岁,并不知情。 剩余的包衣阿哈与真夷忙着打水造饭,江流儿被晒了整整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嘴唇都裂开了皮,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包衣拎水经过,忍不住道: “水,水····” 瘦子包衣听见江流儿呼喊,犹豫片刻,停住脚步,四处张望,见主子在江边围着篝火烤肉吃,没人注意到他,便偷偷将手里羊皮囊一歪,壶嘴倾斜,甘冽的江水从羊皮囊里汩汩溢出,滴到了江流儿嘴边。 江流儿趴在地上,把脑袋探出木栅栏,像狗一样嘴巴大张,伸长舌头贪婪的吮吸。 瘦子包衣咧嘴一笑,低声对他道:“别呛着,待会儿给你拿块兔子肉····” 江流儿愣愣的望着这个奇怪的包衣,微弱的光线中,包衣头顶铮亮,金钱鼠尾辫下面的那颗脑袋看起来有些熟悉。 江流儿想了好久,忽然想起,这人就是沈阳街坊王二叔。 “二叔,你咋当包衣了,给鞑子做事。” 王二叔嘿嘿一笑。 十几步外篝火旁响起弓弦震动声,一支大箭直直朝囚车飞来,江流儿久经战事,神经质的缩起身子。 站在囚车前的王二叔半天不动,身子软软倒下,大箭穿透胸腔,只留箭羽在他后背。 “糊···口饭吃啊,皇帝死了,没人管咱···” 江流儿眼睛睁大,江边山林传来一声虎啸。 注: 1、旧时候的人们迷信,认为人血可以医治痨病,出自唐时陈藏器所编撰的《本草拾遗》一书。说是处决犯人的时候,就有人向刽子手去买沾过人血的馒头治病。清代袁枚编撰的《子不语》中,也有用人血馒头治病的记载:“杨竟负约,又记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遂如法取血,归奉其戚某。”梦吴越的挽明从萨尔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