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逍遥
苏云卿其实早就与柳生打过照面,但他兴许忘却在脑后了。 但柳生却对他格外的印象深刻,在柳生的眼中,苏云卿蠢得像那条常宁路叫花子的狗,柳生一眼就知那狗品相不错,只可惜狗没个富贵命,吃的是发臭的饭和冷硬的馒头块,可整日咧着个舌头,屁股后的尾巴就没见耷拉过。 那狗最后因为蹭了蹭严家公子哥的腿而险些送了命,那公子出了名的恶劣,就因为狗身上的灰蹭到了他新绫罗长袍,就高声喊着要把这狗的脑袋剁下来。 常宁路的叫花子年逾花甲,风餐露宿街头二十余载,鬓角花白,面容憔悴,衣衫褴褛,跪在这弱冠公子面前,竟毫无尊严地落泪,一遍一遍磕着响头,为一只与他同样贱命的狗谋求生存的机会。 柳生瞧见这幕,气血上涌刚要教训这小子,就看见一个人冲出来,一个扫堂腿就把严家公子弄得摔倒在地。 他就是这么认识苏云卿的。 柳家祖籍本在浙江,一直靠着口岸经商珍珠、茶叶和丝绸等货品,到柳生这代,由于倭寇常来侵扰,柳家也不愿再因这损失大量钱财,最后举家迁至京城,货品直供皇家和各路权贵。 柳生适应京城的生活中,一直听闻苏云卿的大名,得知这人与自己同龄,却还经常逃私塾先生的课。起初他听自己的好友说起这人,不假思索道:“又是个纨绔子弟。” “万万不可凭一己之见看人,”好友眨眨眼睛,“苏云卿这人,最是古怪。半年前他曾离家出走过一回,你猜他作甚?竟是抛下苏家出走江湖去了。放着那好命的不活,偏就爱上在荒山野岭里采野菜的日子。” 柳生挑眉,“这倒是罕见。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不顾家,好玩的人罢了。” 苏云卿那一记扫堂腿,把柳生对他的刻板印象也扫得淡了些,从好玩不顾家但能吃得了苦头的纨绔子弟,升级为好玩不顾家但能吃得了苦头,且有正义感的纨绔子弟。 苏云卿身着劲装,一身丹青墨色,头上插着白玉簪,剑眉星目,还带些稚气,一副少年侠客做派。 他一边摸着狗头,一边扶起痛哭流涕的叫花子,还顺带把兜里的银元宝扔向严家公子的脑门,正正好落了个准,嘴里还骂着:“洗洗你那穿了个把月还没换的臭衣裳,脏了我们来福的头!” 来福,柳生皱眉,他知道这条狗的名字。 其实只要柳生多打听些,他就能知道苏云卿已经与京中的流浪狗打成一片了,实乃狗王,名副其实,他还和城郊破庙里的小流浪汉做起了朋友,经常被人瞧见一身华裳的苏云卿领着四五六个小孩儿去裁缝铺买衣裳,还去刘家烧饼铺买烧饼,顺带被起哄一番他和刘姑娘。 不过婚后让柳生还听见苏云卿和刘姑娘打情骂俏的消息,晚上苏云卿不是被臭骂一顿,就是不准他弄进里头。 事后苏云卿一边揉柳生的腰,一边伏在他耳边嘟囔:“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刘大哥中风,半边身子不利索,刘姑娘她娘又早走了,弟弟年幼,她这姑娘与我相识也有年头了,你也不是不知她命苦呀。我帮衬她家生意,你倒还欺负我,我也好命苦呀……” 柳生被他搞得烦了,起身把他推到在身下,一副恶人做派:“你怎的不问问我帮不帮衬她家生意?铺面收的租金我已便宜了三成,还替她父亲垫付了药费,这些加起来都够你去游仙楼寻欢作乐四五番。” 话毕,他恶劣地磨蹭着俩人贴合的地方,弄得苏云卿脸红得不行,想推开他却换来更深的磨弄。 苏云卿笑得格外顽劣:“……原来重点是在游仙楼啊,你还说你不吃醋呢,” 柳生好像在外头一直都挺冷淡的吧,苏云卿想着,猛地顶弄惹得身上人一阵惊呼,趁他腰酸之际转身把他压在身下,拉上被褥,闷热的气息交杂在一块。 拐弯抹角吃个醋,不累么,苏云卿光想想就累。 他抚弄着柳生的腰身,柳生这块最敏感,洞房当天摸了一下他就瞬间抖成筛子,还赏自己一个大耳光。苏云卿憋嘴。 可他怎么看见柳生在笑呢。 这些都是刚成亲满一个月的时候的事了,苏云卿头次看见柳生,就感觉这人不好惹,而且柳生坐在柳家长母身边的太师椅,时不时饮茶,眼睛偶尔犀利地盯着苏云卿,愣是把刚去偷鸟蛋的苏云卿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后来才知道柳生只是不喜说话,用柳生同苏云卿解释的话是说:“同你这等智商的人对话,无异于自找苦吃。” 然后还有一个,就是他的态度。 柳生刚来的那会发了高烧,本就正是秋老虎的时候,偏偏苏云卿头次瞧见和君兴致勃勃,直接给人弄病倒了。哪有刚入门的新娘子被新浪的一杆长枪弄病的说法啊,苏云卿把袖子搂到小臂,脸红得像血,喂柳生喝药。柳生那段时间态度极其冷淡,脾气臭得不行,把苏云卿愧疚得七天没去过游仙楼海棠坊这些窑子,老鸨们都以为天塌下来了。 后来俩人安生相处了段时间,柳生也慢慢习惯了有个人睡在自己的旁边,但他还是对苏云卿老把手臂压在他脖子上让他每次差点窒息毙命这件事尤为恼火。 “你知道你睡相很差吗?”某日就寝前,他死死地盯着在床边洗脚的苏云卿。 “啊?”苏云卿往盆里倒了点香碱末,两只脚搓啊搓,头也不抬,“我睡相这么不好么?可是游仙楼的寒烟和玉香都说我睡姿有如天仙下凡。” 柳生冷笑:“你不妨看看画本里的神仙下凡是个什么姿势。”话毕扯过蚕丝被就转到床的内侧。 “喂。”苏云卿抬头就看到一床被子都被柳生卷走了,无奈抱怨道。 “柳生。” “......” “柳生——” “别叫了,鬼都被你叫醒了。” “我洗好脚了。” “那就上来,谁让你出去玩踩上牛粪的。”也不知道这城里谁养着牛,或者是苏云卿又偷偷跑到外面去玩了。 吹灭烛火,绣游龙戏凤的帐帘垂落。 一刻过后。 “你睡了吗?”苏云卿突然问道。 “柳生,我跟你讲个故事哦。听说是真的,就在川渝那带,听说有人挖到了具僵尸——唔!” 柳生忍无可忍地拿被子捂住他的头,声音带着哑:“闭嘴睡觉!”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个月。 苏云卿缩在车厢里的狐毛毯子上,闭目养神。 他回想了下这段日子以来石彦之的变化,以他对友人的了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可能是些难言之隐,但不好细说。 腿脚?可看他走路已与常人无异。石家?可石彦之说自己已经从家中搬出来住进皇帝赏赐的新居了。苏云卿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他上次提出要去石彦之的宅子玩一玩,看看他缺些什么,自己好帮他添置一些,苏云卿知道石彦之一直以来过得都不太好,所以想尽自己的那份帮衬他多一些。 然而石彦之拒绝了他的请求,说他和石家嫡子起了纠纷,对方想着他既是顶着石家的名头在外塞领兵打仗,那么皇帝赏赐的财宝自然也该有石家的一份,而且皇帝赏赐的宅子也在他们想瓜分的行列里。 苏云卿听见这话脸黑的不行,尽管石彦之一再劝阻他莫要再惹是生非,但苏云卿还是偷偷趁石家嫡子去游仙楼找寒烟寻欢作乐时,一脚踹开房门,寒烟也跟没事人似的走到一旁,就这么看着苏云卿揪着那人的领子警告他。话毕还踢了一脚人家的蛋。 最后石彦之还是搬进了宅子里,虽说不大,但地段不错,苏云卿想着等自己闲下来再摆放也不迟。 可话又说回来,入冬后订服饰的单子愈发增多,制衣坊的活儿也把他累得够呛,这段时间他也没几个闲日子去玩,不仅要招聘更多的人做事,还要在家低声下气求柳生帮自己算账,账房先生已经忙不过来了,最初只以为这是个小生意的苏云卿压根没想到多雇几个人算算账本,上个月就出现了好几次漏洞,亏的钱够他去游仙楼玩的了。 柳生接管了苏家一部分的生意,但他自己还要去做柳家的买卖,同样是忙得脚不沾地,苏云卿也不好让人白给自己干活,就答应年末这些日子都不去游仙楼的请求,苏云卿本来也没想过自己去游仙楼花的钱能让家大业大的苏氏家道中落,直到柳生把从游仙楼老鸨子拿来的账本甩在他脸上,他一边翻一边冷汗直流。 以后还是少去那,索性以后跟朋友出门溜溜鸟斗斗鸡了。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家底很薄了。 想着想着,很快就到了宅邸门口。小厮想接过他手里的食盒但苏云卿摆摆手,示意他要自己提着。 他吸了吸鼻子,刚刚才从暖的地方出来,弄得他怪不舒服的。 他问:“夫人在做什么?” “夫人本来在账房里记账的,不过方才困了,就在账房里的小厢房休息。”小厮如实答道。 “这样呀,”苏云卿笑了笑,“天估摸快黑了,我方才在外头用过晚膳了,你们准备你们自己吃的,让冯嫂多煮一锅热汤。” “少爷您真好!”小厮刚满十五,正是少年人的时候,喊起来声如洪钟,苏云卿的耳朵都有些发鸣了。 “快去吧。” 暮色昏沉,苏云卿忽的转头,望向远方的落日。 白昼漫长,他几乎都没怎的见过这一幕了。 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那卷起水面竹叶呼啸而过穿过山涧的清风,那轮使他义无反顾奔走远方的风雨婆娑之中的落日,他那喧嚣纨绔的,任性执意的却也因此而念念不忘的时日。 最后在一片狼藉之中消失了。 那白眉老头竟横死在山贼刀下,他视若珍宝的酒葫芦摔落在地,酒浸湿了泥土,苏云卿被砍到昏死过去,贼人遁走,他也因此而卑鄙地获救,在烈火滔天的怒意与绝望中,十七岁的苏云卿牵着老马,驮着长者的遗体,将他埋葬于青山最高处最有风水的一处宝地里。 他把生前长者未喝完的酒尽数倾洒在坟茔上,痛哭出声。那匹马有灵性,竟也无声无息地流泪。后来,他牵着马死寂地回到了繁华仍旧的京城。 再后来,那匹马死了,他那身破烂的衣裳也被烧了,身上的伤疤也被医治好了,他几乎要与那六月时日告别,可他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他转过头转身进了府邸。因为自那日过后他发誓不会再望向夕阳。 苏云卿轻轻推开那间小厢房的门,案上烛灯尚未燃尽,上好的湖笔随意搁置在草纸上,洇出一团浓重的墨晕,他翻看了下摆成一叠的账本,最上一本末页的珍珠一捺划得老长。 除此之外,打乱的算盘,揉成一团扔在各处的草纸,还有用来擦拭手腕的帕子......苏云卿重重叹了口气,看来他这回欠柳生不少。 他轻生熟路摸进小厢房,就瞧见柳生盖着层羊绒毯子睡得正熟,苏云卿悄悄走过去,把手里的食盒轻轻搁在小桌上,把滑落至腰间的毯子帮柳生盖回肩部。 柳生向来浅眠,苏云卿就算再轻柔还是把他弄醒了。 他皱眉,轻轻起身,捂着头,看起来身体不适的样子。 苏云卿拉过小凳坐下,问他是不是头晕。 “有些,估计是最近太乏了。”柳生只觉头昏脑涨,眼睛还莫名地痛,只好紧闭着眼,晕乎地就要倒回去。 苏云卿捞过他的腰,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怀里,自己用微凉的指腹替他按摩眼穴。 柳生整个人躺在他怀里,不用低头也能闻到一股苏木熏香的味儿。 “你既然这么爱用熏香,为何不向游仙楼的名妓请教下?我记得有几位是精通香道的。”柳生被他揉得有些清醒了,用手指摸他衣襟上的暗纹,懒洋洋地说道。 “也不知是谁还劝我以后莫要再去游仙楼了。”苏云卿笑了笑,“这段时间太忙,我也没多少兴致去玩乐。” “没想到你也有顾家的一天,看来今年要瑞雪兆丰年啊。”柳生翻了个白眼,“你去见你那寒烟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可你每次去都忍不住你那菩萨心肠烧着钱花,真该拉去牢里受罚一顿。” 苏云卿嘟囔着抱怨:“什么叫我的寒烟?你果然心里还在记着这笔仇,小心眼儿。” 柳生瞪了他一眼,抄着手臂再没说话。 “唉,别生气啦,”苏云卿开始哄他,“瞧我带了什么?是酥油鲍螺!”他抬高语调的样子让柳生想起逗小孩的那些老人。 苏云卿把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酥油鲍螺让还精神不振的柳生好转了一些,他拿起一块就开始吃了起来。 “你忙活了这么久,也没叫他们给你准备茶点什么的吗。”苏云卿伸出手掌放在他脸下,接住一些掉落的碎渣。 “忙忘了。”柳生皱着眉,刚吃一口他才发觉自己饿得都有些想呕了,“而且这叫滴酥鲍螺。” “不都一样嘛。”他反驳。 柳生倚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吃着这有些腻人的点心,吃完了才觉得舒服些。 苏云卿默契地用手帕替他擦干净嘴,柳生觉得莫名害臊,低头骂了他两句。 等两人披着狐裘站在院落盯着结了冰的湖面时,柳生忽然问:“你方才去哪了?刚有批衣裳的布匹还没运过来,商客又催着要,仁管家差点没急死。” “我跟阿彦出去吃饭去了。”苏云卿挠了挠头,“问题解决了吗?库房里还有备用的料子。” “我跟那商客交了定契,一个月后等雪势弱了商路好走之后就把衣裳交给他。”柳生用一段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像是马或者牛一样的东西。 “话说回来,”柳生抬起头盯着苏云卿,拐了个岔子,“我发现虽然你跟那些世家出来的公子哥玩得也好,可这个石彦之完全把你的魂夺走了啊。” “哈哈,不会连他的醋你也吃吧?”苏云卿差点笑出来。 “别笑。” “唔....既然如此,不妨下次你跟我一起去看他?”苏云卿提了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