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命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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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纠结到第二天早上,没注意的时候,那只来蹭床睡的猫跑走了,估计是又去找哪个姑娘骗吃骗喝。 他顶着眼下明显的青黑,和时旭东去马厩,准备出门。 一边走,一边想,按照时旭东的德性,只要是他的东西就要收藏起来。就跟狗在院子里刨坑,把心爱的骨头藏好一样。 也不是不可能……用他的照片当屏保。 他从后面拽了一下时小狗的躞蹀:“我当时为什么会觉得你正人君子?” 时旭东正在套辔头,叫他拽得后仰,勉强稳住身形。 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 时旭东想了想:“情人眼里出西施。” “脸大。” “沈老师脸小,”时旭东一本正经地说,“衬得学生脸大。” 背后传来几声笑,沈青折揽住他的肩膀,往他背上跳。时旭东抄住他的腿弯,稳稳背起来。 “稳重点,节度使。” “你也稳重点。”沈青折说,“时都头。” 他挨着时旭东的耳后说话,热气喷洒,叫他耳后到脖颈都红了起来。 背上的人又轻了一些,他背着轻轻松松,就想到青折中箭之后昏迷了这么多天,遭了这么多罪…… “干完这票就放假吧。” 沈青折直笑:“说得好像去做坏事。” 但确实不算是好事。 他们准备去绑架颜真卿。 在卢杞的撺掇下,颜真卿被加了个“淮西宣慰问”,不日启程,前往许州宣慰李希烈,以期不费一兵一卒消弭战事。 卢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想要除去自己的眼中钉。 但是这项命令归根结底仍旧是出自德宗李括。 德宗的想法,沈青折不敢苟同,但从某种角度可以理解。人在面对事情的时候,会先采取自己主观上最小的保守行为。所以很多时候,并不是昏庸,而只是保守。 当然,必须先见面叙上一叙。若是颜鲁公能被说得回心转意,他必然会用自己能调动的一切资源护住老爷子。 顺便讹一幅字什么的。 若是说不通……那便绑回剑南西川。 把老爷子捧在手心供养,让这位一辈子劳心劳力的老臣在成都安享天年。 当然,有空给他写两幅字就更好了。 听到沈青折的计划,时旭东立刻想到了自己绑卢杞的事情。 要不怎么说是两口子呢,解决问题的思路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简单粗暴。 “总觉得不会太顺利,”沈青折在他肩膀上蹭着,猫一样,毛茸茸的,“我和长安犯冲。” “迷信。” 沈青折又是笑:“就迷信一下。” 时旭东顿了顿,说:“回去之后,我们去建元寺求个符吧。觉慧大师……” “说谁迷信的来着?” “我迷信。” 沈青折直笑,听见时旭东说:“我上辈子,还真诚地相信过鬼神的存在。” 不然他的人生,仿佛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有一次他似乎看见了沈青折的虚影,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桌子上的照片也像被人动过。自己离开的空隙,没有人进过他的办公室。 心理医生说是他精神压力太大,形成了幻觉。 时旭东面上听进去了,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但午夜梦回,他总会想,青折是不是回来看过自己? 他会对自己说什么? 颜真卿似乎毫不意外沈青折的到来,倒是沈青折,看着这位满面沧桑的老人,怔然许久。 面色平和,但由内而外透着气势,叫沈青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谨慎以待。 见了礼,沈青折与他相对坐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青折心意,我已知晓了。”颜真卿开口道,“此乃君命,如何避之?” 沈青折愈发意外。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的意图与心思恐怕藏都藏不住。 他思索片刻:“既如此,某想劝鲁公少留几日,等待转圜之机。鲁公乃三朝重臣,世代忠烈,陛下如今受奸人蒙蔽,想必过几日,定会回心转意——” “是你着人绑的卢贼?” 卢贼,就是说卢杞吧? 沈青折茫然,他没有绑过卢杞啊。 束手立在旁边的时旭东心虚地别开脸。 沈青折努力回想,他这么些天一直昏着,醒了就在跟时旭东……嗯,拉拉扯扯没羞没臊。 难道是睡梦里心有不甘,大喊“卢杞害我”,然后时小狗帮他报仇去了? 他只能说:“某当日中箭落马,昏迷日久,不知外界又发生了何事?还请鲁公解惑。” 颜真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昨日卢侍郎叫人扒了衣服,扔在宅院门口,说是后宅妒妇所为……” 沈青折听得津津有味。 “你……那人将卢贼绑去,叫他蒙羞,来日必得招致报复,”颜真卿道,“青折,小人之心,深不可测,若要他记恨上了才叫不妙。” 罪魁祸首皱起眉头。 沈青折无奈:“大约是杨炎党人所为?” “或许是,”颜真卿显然不信,“但是当街刺杀此事,并非卢杞所为,你若要报仇,切莫寻错了仇家,反而招致祸患。就老夫所知,那箭是淮西的箭。” 淮西节度使,李希烈。 由平叛之勋的功臣,走向了唐庭的对立面,也是颜真卿此次要宣慰的对象。 沈青折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无辜波及,只是:“李希烈为何要杀杨炎?” “青折久在剑南,或许不知近些年朝中事。” “愿闻其详。” 进奏院报上也只是只言片语,人事任免,不是局中人,根本不知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只说几件事。今上刚刚继位之时,将送贺礼的李希烈杖责六十后,处以流刑。建中二年,因杨炎构陷,陛下缢杀刘晏。刘晏此人,先前因疏通漕运,与两河藩帅素有来往。六月,陛下屡次敦促山南东道节度梁崇义入朝,不就,决意派李希烈讨伐。” 沈青折抬眼看他,面对的是一双苍老而深邃的眼睛,如箭一般盯住了他。 他在颜真卿面前,摆着后辈与学生的姿态,但终究是剑南西川的节度使。 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节度入朝的政治意义就在于此。与上任代宗的姑息政策不同,如今这位皇帝决意削藩,不入朝,换来的便是朝廷的讨伐。 他与颜真卿短短的对视里,仿佛已经交换了许多信息。 他继续道:“杨炎进谏,极力反对选任李希烈。李希烈昔日为董秦养子,董秦待其如亲子,然则被李希烈杀害,夺了位置。杨炎上谏曰……” 颜真卿眯起眼,回忆着当时的话,而后道:“其为人狼戾无亲,无功犹强不法,使其平梁崇义,何以制之!” 杨炎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也确实有看不起人的资本。不得不说,他当日这个判断还是异常准确的。 如今李希烈的反叛,正中了他当日的谶言。 沈青折思索片刻:“狼戾无亲……鲁公此去,怕是……” “有去无回。”颜真卿帮他补充了他不敢说的话。 “正是。” “青折今日来访,便是要劝我不要去。说稍待几日,等转圜之机,那转圜之机……”颜真卿忽然抬眼看他,“便是你要生造的转圜之机。” 沈青折长长吐出口气:“正是。” “你是准备也绑了我?” 沈青折一笑:“定不会是绑卢杞那般。” 目前是解释不清了,干脆认了。 他继续道:“来此之前,某确实想将鲁公绑去蜀地,在西川颐养天年,顺便提个报头。便是西川月报。” “你那月报,我也常看,”颜真卿笑了笑,“来此之后呢?” 沈青折沉默了很久,而后说:“是某想岔了。鲁公对于朝廷局势,比某更清楚,明知有去无回,却计不旋踵,去不思归……”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此等高义,某此举,反而是折辱了鲁公。” 他说着,稍稍后撤,下拜叩首,却叫那老人把住了手臂抬起。 颜真卿略笑了下:“竟是比老朽还要瘦些,看来蜀地山水也不养人,老朽还是另择去处,颐养天年罢——许州甚好!” 许州,便是李希烈所在。 沈青折被他抬起,忽然察觉到,颜真卿对自己,似乎格外了解,也格外……宽和? 仿佛是对家中的子侄一般。 颜真卿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平缓道:“剑南西川那场仗,你打得极漂亮。若无那一仗,怕是当日吐蕃便要入寇长安。” 他顿了顿,长叹一声,对着皇城方向拱手:“老臣身死而不足惧,唯望太平无事,圣上安康。” 沈青折离开许久,颜真卿背着手,站在书房中,忽然道:“拿笔墨来。” 他展开纸,挥笔写下:“真卿奉命……” 七十余年,不知奉了多少命,做了多少事,奔波劳苦,未曾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有着大限将至之感。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 “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中心悢悢……” 如何不会悢然悲怆? 思及他己身,三岁丧父,由母亲教导;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仅仅四年后母亲病逝。宦海浮沉,一朝乱起…… 一家三十余人,甚至凑不出完整的尸首。他几番寻找,才在常山找到了侄子季明被砍下的头颅。 从兄杲卿被叛军俘虏,高骂安禄山,被勾出舌头,血肉模糊,仍旧痛骂不止,直至气绝。 十岁的儿子,被他自己亲手送去当了人质。 然则…… “始终不改。” 他挥笔写道: “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亦足达于时命耳。” “人心无路见,时事只天知。” 沈青折放下这幅颜鲁公派人送来的奉命帖,长长叹了口气。 “还有一张。” 时旭东展开来一张大纸,上书四个大字。 西川月报。 沈青折看着,笑了下,而后嘴角重新拉得平直,一语不发。 他看向小院里未化的积雪,仿佛见着千百年来在长安落着的雪,掩去了底下的污糟,在冬日阳光下面,粼粼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