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116崩溃与羡慕

    “别再自我欺骗了吧，安东？就凭卢卡斯那点手段，我不信他同教父那个私生子弟弟来往甚密的事情能瞒过你去。”

    克里斯蒂安口中的私生子是奥托年纪最小的弟弟蒙格洛·格拉芙，其生母只是格拉芙家的一个女佣，若不是奥拓的母亲心慈手软，蒙格洛根本没机会好端端地出生。他的存在算得上是格拉芙家的一个丑闻，在当时闹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如今他虽也接触了家族事务，却向来存在感薄弱。

    倒是他的儿子，多伊尔·格拉芙，在年轻一辈的格拉芙中表现得还算不错，只性情因着自己的出身而有些沉闷，与安东尼奥的接触也并不多。

    安东尼奥貌似头痛地抬手按住额头，揉按了两下。他的表情在手掌的遮盖下缓慢地沉淀，当他垂着眼放下手臂时，从他眼睫下倾露出的眸光已然是凉的。

    “卢卡斯他……还是太天真了。”他缓声说着，在提及卢卡斯时的语气虽不复温柔，却也并不冷硬，“蒙格洛的小动作，我的确发现了。但他毕竟也算是我的叔叔，我已经派了眼线去盯着他，在他真正教唆卢卡斯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之前，我还不想动手。”

    克里斯蒂安的眉头纠结成一团，在听出安东尼奥将责任全都归咎到蒙格洛身上后，显得无奈又烦躁。他坐直了身子，背部离开沙发靠背，不由自主地向安东尼奥的方向倾过去了些许。

    这幅样子落在兰伯特眼中，令兰伯特微微挑了下眉，但安东尼奥和克里斯蒂安本人却对此毫无所觉。

    “你真觉得问题出在蒙格洛身上？”克里斯蒂安几乎冷笑出声，他抬了下屁股换了个坐姿，在起身的那一瞬脸色难看得像是要站起来去拎安东尼奥的领口，“你偏得让我把你的好弟弟闹出的动静一一列举出来吗？”

    “克里斯！”安东尼奥及时出声打断了克里斯蒂安咄咄逼人的质问，但他的视线在接触到对方倔强而恼怒的双眼时控制不住地偏移了开来，虽不明显，却仍旧让冷眼旁观的兰伯特从中看出了一丝心虚。

    安东尼奥仿佛求救般地望向了兰伯特，他显然希望兰伯特能像之前那次一般出言维护卢卡斯，至少让克里斯蒂安暂且别再揪住卢卡斯死死不放。

    然而兰伯特沉默着与安东尼奥对视了几秒，安东尼奥若有所觉，有些狼狈地扭过头，试图逃避兰伯特和克里斯蒂安的注目。

    兰伯特叹了口气，吐气时悠长却微小的声响在莫名安静下来的房间内清晰可闻。

    “安东尼。”他沉声开口，嗓音醇厚而平淡，却全然没有惯常的疏冷和漠然，几乎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只是他的话中不含丁点暖意。

    “卢卡斯他，对你怀有杀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安东尼奥的脸色蓦地刷白，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扶手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发起了颤。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将浅蓝色眼眸中的痛苦掩藏了起来，可这并不能让他此时这番脆弱的模样变得坚强，只令他看起来越发的隐忍而落魄。

    就连克里斯蒂安都惊疑地看了兰伯特一眼，随即又被安东尼奥的反应吓到，恶狠狠地向兰伯特丢了好几个眼刀。有着之前被兰伯特截住话头打了圆场的经验，他还以为兰伯特该是以安抚为主，而自己才是逼着安东尼奥接受现实的那个人。他没想到兰伯特竟然一开口就往安东尼奥心尖上戳刀子，还戳得又准又狠，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说好的循序渐进呢？！

    克里斯蒂安一边在心里对兰伯特破口大骂，一边又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对着面色惨白的安东尼奥手足无措。

    兰伯特与克里斯蒂安都清楚，以安东尼奥的性格和对方对卢卡斯的感情，比起争夺权柄意图篡位，卢卡斯的那份恶意才是令安东尼奥无法接受的存在。所以克里斯蒂安对卢卡斯再厌恶不满，也一直只拿卢卡斯的不安分说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安东尼奥的雷区。

    但兰伯特在对待安东尼奥的态度上与克里斯蒂安有着不同的立场，便比对方更加杀伐果决。他先前让克里斯蒂安不要急躁，不是为了照顾安东尼奥的心情，而是为了引导安东尼奥自己发现真相。而现在安东尼奥既已洞悉了卢卡斯的居心，那么他就有必要用强硬些的态度，来打破安东尼奥的幻想与保护壳。

    安东尼奥哪里都好，可就是在感情上，还是太过软弱了。

    一看就是个被保护得太好，在这方面没有经受过半点挫折的人。

    兰伯特用意味不明地目光看着克里斯蒂安弯腰抱住了安东尼奥的肩膀，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复杂的感叹。这一刻他对安东尼奥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并没有不满和失望，但心口却有一丝酸涩感一闪即逝。

    他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回味，隐约能够分辨出，那似乎是令他感到陌生的羡慕。

    兰伯特将手杖倚在一旁放稳，在克里斯蒂安饱含警告的注视下起身，向前几步去握安东尼奥的手。安东尼奥发凉的指尖立时扣紧了他的手背，并不自觉地用力，带来了一阵绵延的钝痛。

    “卢卡斯出生没多久就没有母亲了。”这时候，安东尼奥忽然轻声说着，嗓音里有着不容错辨的沉郁与沙哑。这句话好似是他清醒的讯号，他拍了拍克里斯蒂安的手背，从对方的怀抱中坐直了身，而后又放松手指，将左手从兰伯特手中抽了出来。

    克里斯蒂安顺势坐在了安东尼奥手边的扶手上，一只手还以保护的姿态搭在了安东尼奥的肩上。而兰伯特也没退回原位，直接就近捡了位置坐下，安静地等待安东尼奥做出最后的宣泄。

    安东尼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袖口，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你们也知道，我的相貌几乎全都遗传自母亲，和父亲不怎么相像。但是卢卡斯和我完全相反，他还在襁褓里时就有六七分父亲的模样了，这让庄园里的下人们忍不住议论，认为我会从此失去父亲的宠爱。

    “可是还没等我因此生出嫉妒之心来，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候卢卡斯只有三个月大啊，小小的一团裹在婴儿毯里，恐怕连母亲是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父亲沉浸在母亲去世的痛苦里，还要处理党派的事务，无暇照顾卢卡斯，常常三两天才去看卢卡斯一次。反倒是我，因为暂停了课程而空出了大块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卢卡斯的婴儿房里发呆。

    “我给卢卡斯喂过奶，给他换过尿片，哄过他睡觉，还给他讲过他根本都还听不懂的睡前故事。等他稍微大一点了，又是我哄着他满地的爬，还偷偷教他喊‘哥哥’。

    “呵，所以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更不是‘妈妈’，而是口齿不清发音奇怪的‘布达’……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嫌弃卢卡斯发不出小舌音，连‘哥哥’都念不对，还幼稚地跟卢卡斯生了一整天的气。可是后来他又会叫我的名字了，他多聪明啊，就因为佣人们总是在他面前喊我‘安东尼奥少爷’，他就学会叫我‘安东’了。”

    絮絮地说到这里，安东尼奥忽地发出了细微的哽咽声响，立时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压抑着停顿了片刻。兰伯特与克里斯蒂安默契地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等安东尼奥自己平静下来。

    这一次安东尼奥只花了几秒钟，便放下了手，面上复又一派平静，只眼角微微发红。

    “虽然不是事事经手日夜照顾，卢卡斯也算得上是我带大的了。我本来以为，在我的看顾下，卢卡斯会接受和我一样优越的教育，成为不亚于我的优秀格拉芙后裔。但父亲却在卢卡斯六岁那年以学业和历练为由将我渐渐与卢卡斯分隔开，等我回过神时，卢卡斯已经在父亲的放纵和溺爱下成了一副骄纵任性的样子了。

    “我想过把他的性子扳过来，但是父亲……他好像不希望我这样做，总用各种理由拒绝推辞。

    “而且后来还出了那件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亲他……”

    安东尼奥的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没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可他并不知道，兰伯特和克里斯蒂安已经清楚有关当年那场车祸的隐秘了。

    兰伯特与克里斯蒂安当然不会将这件事捅破，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抬眼对视了刹那，而后再次将视线落在了安东尼奥身上。

    安东尼奥微垂着眼，表情阴郁中透着肃穆。他之所以对身边的两人说这么多，除了排解心中的苦闷外，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接下来的话而铺垫。

    毕竟他们三个都是自幼相识的同伴了，卢卡斯的成长经历在他有意无意的炫耀和透露下不是什么秘密，其实根本没必要再与兰伯特和克里斯蒂安赘述。

    “卢卡斯的人生已经很艰难了，是我和父亲对不起他。”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仿佛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着，“你们答应我……尤其是你，克里斯，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至少让他活下来，可以吗？”

    这对安东尼奥来说算是最大的让步了，他突然抬头紧盯住了克里斯蒂安的双眼，目光灼灼，容不得人拒绝。

    比起卢卡斯向来亲近爱慕的兰伯特，他更担心自始至终对卢卡斯不喜的克里斯蒂安会对卢卡斯下手。他抬手抓住了克里斯蒂安的手腕，在对方“你根本没有对不起他”的嘟囔声中，再一次要求道：“答应我，克里斯。我向你保证我会小心提防，不再对卢卡斯一味信任。但是，我想让他好好活着，你就算是为了我，别伤害他。”

    克里斯蒂安闻言咬紧了牙，他瞪视了安东尼奥一阵，见对方的视线不再退缩，只得从喉咙里逼出了一句追问。

    “即使他现在巴不得让你去死？”

    安东尼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越发地难看了几分，但他还是对克里斯蒂安毫不动摇地点了头。

    克里斯蒂安于是泄了气，不得不冷着脸向安东尼奥做出了保证。而安东尼奥见状，紧绷的肩膀陡然松懈，挺直的背部也缓缓地向后回落，靠在了柔软的靠背上。

    当如释重负地情绪缓缓消散之后，安东尼奥的脸上余下的只有苦涩与怅然。而在这一刻，不论是他，还是满心憋闷的克里斯蒂安都没有意识到，自揭发卢卡斯的杀意后便再未出声的兰伯特并没有对他的请求做出任何的回应。

    兰伯特只是平静地、近乎冷漠地注视着两人的动作与交涉，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