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和解

    西亚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将希德利斯扶起身靠稳后，连忙小跑过去将训练室的门关上了，起身的时候腿脚甚至还有点发软，踉跄着差点跌倒。智能门合上时发出的提示音令人心慌，身体却反而有种诡异的松懈感。

    西亚立在门前慢吞吞地研究着怎么锁门，好像这样就能多回避一会儿可怕的现实。但是再怎么磨蹭，总还是要面对现下这个尴尬的局面的。

    难以动作的alpha靠坐在训练室的墙边，鼻梁高挺，眉目深邃，银色的长睫半掩住困倦的眼眸，落下一片惑人的阴影。银发低垂，零碎的几缕散在脸颊，精致的侧颜在灯下泛着一层柔光，显得格外温顺、安然。

    那总是萦绕身周的疏离冷漠，似乎也随着药效减弱了，变作了近乎茫然的柔软，让人不由自主地被迷惑，忘记了对方身为alpha的威慑感，只想要擅自靠近一些，甚至伸指触摸那抹无暇的银白。

    将月光捧在手心，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西亚的脚步变得很轻，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希德利斯身旁，他张口想说什么，却仿佛不敢打破这片温柔的静谧，只是有些愣愣地注视着对方。

    视线从银发alpha半阖的眼眸逃离，最终落在了脖颈处，那根黑色的细绳顺着漂亮的冷白皮肤一路隐没入衣领，半俯视的姿势使衣服遮掩下的锁骨都隐约可见——因为身高的关系，西亚基本没有过这样的视角。

    难言的歉意夹杂着酸楚堵在心间，西亚对希德利斯昨夜的行为是有埋怨的，甚至是带着危机的惧意。被那样注视着，明明是近似冷淡的眸色，却像是孕育着冰中之火，从被凝视的皮肤处蔓延渗透，连带着心似乎也被一并烧灼，让他恍惚间错觉自己被囚在了目光铸造的牢笼中。

    但此时那些愤懑、恐惧都像是消融的冰，化成了不再刺骨的温水，只留下一些抵在舌尖的涩意。希德利斯安静地坐在他面前，呼吸轻缓悠长，像是即将沉入轻暖的安逸梦境中。

    在西亚眼中，此时的alpha失去了所有危险性甚至是自卫能力，并不比一个孩童更有力量。

    这个人，对自己毫无防备之心，不论是先前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打开手，还是在中了anti－alpha试剂后第一反应竟是安慰始作俑者。

    他似乎认定了自己不可能伤害他，不可能恶意报复他，明明以他们之间的纠葛来说，自己完全有可能因为一时冲动对他做出偏激之事。

    没有多少alpha能忍受这样的冒犯伤害，更何况是生而高贵的希德利斯。

    内心像是缠了一团乱麻，找不到解脱的出口，化作了心虚的迷惘。西亚眉眼垂着，缓慢地伸出手指，用食指指背轻轻蹭了一下希德利斯的衣袖。希德利斯修长的手落在地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没有任何动静。

    西亚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半跪的姿势逐渐变成了跪坐，像是一只怯生生的小兽，终于有机会偷偷撩一下正在熟睡的银狮。明明知道希德利斯现在难以有什么快速的反应，他还是怯懦地收回了手，确认对方的手始终乖乖垂在身侧，没有任何挣动后，他又伸出手指，很轻地戳了戳对方虎口的位置。

    那里是软的，带着皮肤的温热。人抓握的力道基本集中在虎口和手指上，而作为alpha往往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将西亚双手手腕轻松桎梏住。西亚还记得当初绝望的触感，虎口紧紧抵在他手腕的尺骨上，坚硬又疼痛。

    但在此时，这里是柔软的，毫无威胁性的柔软。

    Anti－alpha提纯了omega体液中对alpha有控制作用的相关有效成分精炼而成，它能够使alpha丧失战斗意志，陷入虚假的温柔乡但又不至于发情。

    西亚记得之前肖恩中了anti－alpha试剂后的状态，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说话和动作也慢悠悠的，只想睡觉。看似使不上力，西亚却依旧挣不过他的力气。当时药效大概持续了三四个小时，虽然看起来很迟钝，但是……好像……可能……意识还是清醒……的？

    西亚忍不住抬眼看向希德利斯的眼睛，对方还是挣不开眼的样子，银灰色的眼瞳迷迷蒙蒙的，半掩在银色的长睫下像是一片弥散的雾，找不到焦距。但是西亚莫名感觉到，对方正在看着他，可能一直都在看着他。

    “我……”西亚将手收回，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前，干巴巴地组织着语言，“对不起……我……我没想……我以为……”

    西亚细弱的声音卡住了，以为什么呢？他说不出口，不论是因为他遗落的终端正静静躺在他的口袋里——希德利斯甚至专门在他课程结束的时候送来，还是因为他那可怜的渺小的自尊，他实在不愿意再次将努力掩盖的伤口当做攻击的武器曝露了。

    所谓的理由，不过是他本能的恶意揣测和那点纠缠的恐惧。

    西亚不是石头，他能感受到希德利斯满怀歉疚的心，这样无情的话，对于一个一直在试图弥补并帮助他的人，是不是太过伤人？

    要知道，希德利斯完全有权力对之前的事漠然置之，甚至为了防止这类丑闻暴露，成为日后的炸弹，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是可以做出很多蛮横可怕的事的。毕竟西亚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即使有一天消失了，也翻不起一点涟漪。

    但希德利斯却向他低头了，甚至一次次近乎卑微地展现出善意。在受到他这样攻击性的对待后，竟然还在为他考量。

    让一个对他心怀好意的人难过，西亚觉得自己心里也闷得慌。他从来都是一个过于心软的人，若对方以真心待他，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平常淡然，内心的天平却仍会不由地倾斜。

    希德利斯很是艰难地抬起眼皮，银睫沉沉，半敛住眼眸，目光有些慵懒涣散，却始终在努力地寻找西亚的眉眼，挣扎出一线清明。

    “我昨天吓到你了……”他的声音缓慢无力，其中隐着难以明晰的复杂情绪，像是一抹无奈叹息，又像是哀伤的请求，它太轻了，宛如黯然的自语，即使是在寂静的训练室内都几乎难以捕捉，“不要怕我……”

    “我……”西亚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突然大颗涌出，濡湿了面颊，某种奇异的情绪加剧了心中那股酸涩，持续压抑的委屈终于冲破了强撑的镇定伪装，化为了发泄般的纵声哭泣。

    自从实战模拟实践考核后，一直笼罩着西亚的负面情绪，归根究底就是一个词——害怕。

    害怕怀孕，害怕被强奸的事为人所知，害怕他人异样的目光，害怕他人轻慢的言语，害怕回想起被奸污的细节，害怕入睡后难以控制的噩梦，害怕希德利斯，害怕伊洛科，害怕他们眼中记忆中自己赤裸受辱的难堪模样，害怕其他的alpha，害怕再一次被强奸……

    最害怕的……是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恐惧，害怕成为人群中病态的异类。

    这些恐惧，全都无处诉说，唯有的知情人就是另外两位施暴的当事人，而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被omega型诱导剂影响的“受害者”，西亚便只能将一切的苦痛压在心底，自我消化。

    在希德利斯和伊洛科面前，西亚唯一能做的就是表现出坚强，不再让自己更加难堪。即使他们在事后都展现出歉疚，表达了愿意帮助的善意，西亚也不可能真的向他们求助，向他们袒露内心的脆弱与恐惧。

    更何况伊洛科所谓的善意不过是恶意的伪装罢了。轻率的相信会带来多么大的风险啊。

    可是，眼前的人，他的心意，不是假的……

    明明看起来是那么的冷漠疏离，一副拒人千里的严肃模样，却又会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害羞。尽管那些情绪变化很轻微，西亚还是有隐约的感知，总是冷淡无波的视线会悄悄偏移，或是眼神中微不可察的短暂茫然。

    在梦想乡看到只穿了生物型数码皮肤的西亚的时候，在宿舍楼下接过西亚送的糖果罐的时候，在鲛人歌剧院门口说着“不要水蜜桃味”的时候……那些真就藏在过往的细微之间，竟逐渐积攒成了新的温柔回忆。

    西亚就像是一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跪坐在希德利斯身前，双肩颤动着，原本苍白的脸颊都因为剧烈的哭喘染上了玫红。语音断续沙哑，只能隐约听出在重复着“对不起”。

    希德利斯垂在身侧的手抵着地面，缓慢移过去，莹润修长的手指很慢很慢地蹭到了西亚的手旁，轻轻圈住了西亚同样搭在地上的手指，他尽力控制着不愿听令的手，只是虚虚地扣在西亚手指外侧，不将重力压上。

    “没事的，”希德利斯的目光似乎也因为这药物变得柔软，轻轻落在西亚满是泪水的脸上，“请……相信我……”

    “对不起，我……我好害怕……我以为……”西亚终于将心中的恐惧坦诚，一边哭诉着一边紧紧反握住了希德利斯的手，近似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