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熟人的重逢

    年轻人朝深坑走去。太阳落在他身后，他的影子比他先一步落入黑暗。

    随着来人停下脚步，悬崖边一颗碎石滚落，坠入深邃坑洞中，连同它发出的回音一起被吞噬。

    “你想好了吗？”人类问。

    他声音落下，像一颗玻璃珠，在巨兽食道般的石壁四面来回碰撞，清脆响声渐行渐远。

    片刻后，远远地，黑洞深处传来回应。某种野兽般的吼叫，尽管模糊不清，依然令人背后发毛。

    “我不会再等另一天。”人类说。

    底下生物明显恼怒起来，地面开始震动，边缘岩层开裂，碎石簌簌下落，隆隆声好似地震前兆，滚烫熔浆即将迸发。

    “时日无多，你没有别的选择。”

    人类站在那危险的、随时要崩塌的悬崖边，回应对方。

    “我们各取所需。”他说。

    这一次，对面沉寂许久。人类耐着性子，等在原地。

    他盯着深不见底的洞口，将那片黑暗当作自己的画布，在上面默写法阵每一条符文。沙尘顺着他的想法，隐隐聚拢，随元素暗流缓慢地涌动，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一袭薄纱徐徐展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完成最后一个节点，转身，装作自己准备离开。

    底下总算传来一道不情不愿的回应。

    他听完，藏在帽檐阴影里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像是在嗤笑提问者的无知。

    “一切。”年轻人说，“我现在就向你证明。”

    他朝前踏出一步，跳入漆黑坑洞中。

    ·?·

    卡厄斯踏上白色大理石阶梯，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圣殿之上。

    金发施法者看上去并没初来乍到的紧张，没在宏伟气派的内饰上浪费太多目光。随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眼前越来越亮。穹顶落下耀眼光芒，使黑袍法师不得不眯起眼。

    他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会被圣殿上的人清楚审视。审判者藏在光明神的光芒里，而被审视者无所遁形。在这种压力下，害怕和畏惧是人之常情，抵抗它们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以及足够坚定的信念。

    当然，这种震慑对卡厄斯影响甚微。

    法师眼缝里闪过一道竖线，像是瞬间变成猫眼，很快，在周围押送者察觉之前，那双绯红眼瞳又恢复正常。

    卡厄斯重新睁开眼，现在他适应了这里的强光，甚至能看清远处光明神塑像下坐着的教皇。他看起来比伊恩记忆里更苍老。卡厄斯想起那匹格格不入的灰马，阿夫纳的衰落速度超乎他预期。

    他没找到其他熟悉面孔。

    见施法者眼珠转来转去，面前红衣中站出一位主教。

    “你可以开始自辩了。”———与其说是提醒，更像是命令。

    卡厄斯像是没听到，他慢吞吞把所有人——教皇、主教、骑士和教廷法师——都再扫视了一遍，才开口：

    “其他人呢？”

    对面不知他在问什么。

    “你要求公开自辩。”主教回答，“现在你就在圣殿之上———”

    “我说的是其他人。”卡厄斯堪称粗鲁地打断他。

    “我是要求了公开自辩，面对所有人。”

    “除了躲在光里的你们，站在这里的教徒以外，还包括[b]其他人[/b]。”

    “他们在哪儿？”

    “那些殿外的人？街上的人？城门外的人？”

    主教团里传来几声抽气。

    “不可能有这钟事。”对面否决。

    卡厄斯耸耸肩。“我以为教会也不可能言而无信。”他嘲讽，“毕竟在城门口，不止我一人听到了你们的承诺。”

    “从未有过这种公开审判。”那道声音开始透露出尖锐的紧张，“教会不可能……”

    “那就让我成为第一个。”

    卡厄斯再次打断他。他能感觉到对面由于这无礼表现逐渐浮现出怒意。

    “卡厄斯·混沌，假如你有一丝基本礼仪，就应该让主教结束发言。”新声音传来。

    金发法师看过去。

    “现在你开始和我讲礼仪了。”

    他脸上毫无对方期待的悔过之意：“我试图和你讲道理，节省大段无意义的废话，但你却想和我讨论礼仪————是不是意味着与你们没有道理可谈了？”

    “放肆！”“一派胡言！”

    呵斥声中，黑袍法师继续自顾自说下去，丝毫没有受到干扰。

    他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冷静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

    “假如光明教会能够进行公正审判，为何会拒绝在公众面前对我进行审判呢？”

    “有趣的是，”他话锋一转，“你们倒是很支持广场上的公开绞刑。”

    “什么样的神明，需要他的信徒将审判藏在高处殿堂里，却极力展示他降下的惩罚？”

    “总不见得———”卡厄斯拖长声音，“你们早就安排好了我的结局？”

    “这场仅限于圣殿上的公开审判，只是给我挑选一条最漂亮绞绳的机会？”

    对面明显被这快速连问呛到，一时间无言，但几秒后，许多声音一起开口。

    “哪里来的胆子……”“荒谬……”“竟敢大肆……”“怎么可能……”

    在乱哄哄闹声之上，一阵咳嗽响起。

    众人渐渐低下声音。

    “他问得不无道理。”阿夫纳说，声音不响，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尽管表达方式有待商讨。”教皇盯向卡厄斯，“既然我们做出承诺，就应履行至终。”

    黑袍法师撇撇嘴，但这一次没有打断对方，甚至在阿夫纳说完后，留足了显示尊重的沉默时间。

    “教皇陛下，”片刻后，一位红衣主教站起，“考虑到筹备这种公开活动的程序，以及未来几天安排，是否有些不妥？”

    卡厄斯看到教皇张嘴，但很快抿紧，像是在忍耐不适。

    等那僵硬表情消失，他再次开口：“我并未看出任何规划上的冲突或损失。”

    “借由此事，正是向普通民众展示教会力量与权威的机会。”

    阿夫纳继续说。他不能让众人怀疑自己偏颇卡厄斯，因此谨慎措辞。

    “大陆局势紧张，即便东岸尚未受到波及，不安情绪也在蔓延。”

    “我们需要让平民知道，教会并未丢失立教之本。任何人———即使不受信任———仍笼罩在光明神的光辉下，仍会得到他应有的权利。”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在红衣主教团来得及找出其他反对意见之前，恰到好处地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对话。

    “通知民众，三日后，”教皇说，“殿前广场，混沌法师卡厄斯…将为自己进行辩护。所有圣城内外居民都可不受阻拦地观看这场辩论。”

    “在此期间，”他补充，“考虑到其特殊身份与能力，不得解开手铐。”

    “除出席审判外，不得擅自离开法师塔。”

    听到这一句，卡厄斯抬眼，视线越过窃窃私语、惊讶又有所不满的红衣主教团，对上教皇。他也有些意外，但一想到和监狱并无区别的高塔，便不再困惑。

    “我无异议。”

    黑袍法师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暗讽：

    “———如果我在法师塔里会让诸位感到更安全的话。”

    很快，沿那熟悉的螺旋阶梯，他被带进法师塔顶端一间囚室中。守卫拔掉锁芯里的钥匙，仿佛躲避瘟神般，匆忙离开，嘴里念念有词：“听不见听不见……”

    “我一句话都还没说。”

    隔着栏杆，卡厄斯朝对方背影喊。守卫捂上耳朵，动作堪称落荒而逃。

    黑袍法师觉得滑稽，好奇自己的语言能力究竟被夸大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教会想通过没人说话来闷死他，那远不及绞刑高效。

    对面传来一声轻响，有人打开门。

    他意识到自己并非高塔顶端的唯一住客。

    希里·火荧瞪着他。

    女施法者总是蹙着眉头，眼神像鹰隼一样严厉，此刻却瞪大双眼，嘴唇微微张开。

    卡厄斯从没见过对方这幅表情。

    他慢了一拍才辨认出，眼前这个披散长发、一脸震惊的女人，正是一贯翩翩白袍的教廷大法师。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卡厄斯刚被伊恩从恶魔爪下救出，灰头土脸站在地上，仰头看向光与火映亮的夜空中，锐不可当的希蕾拉。

    我想像她一样强，卡尔如此想到，但卡厄斯绝不会承认。不过不可否认，多年后，他差点打爆对方时充满成就感。

    如今，后起之秀和他的冤家前辈，两位拥有知名称号的施法者，隔着铁窗，戴着同款魔金手铐，面面相觑。

    “……你怎么会在这？”

    希里问，语气透露着少见的茫然，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卡厄斯回答，“你…怪不得城门口没见到你。”

    职业素养让前教廷法师警觉地追问：“你在城门做了什么？”

    “不对，”希里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表情瞬间扭曲，“哐”地一下贴在栏杆上，怒视卡厄斯。超乎寻常的愤怒，以及掩藏其中的惶恐，绝对有损教廷法师风度。如果没有魔金镣铐，黑袍法师很确定，现在一整层楼已经被他们俩掀飞了。

    “他发生了什么事？！”

    希里拔高声音，失态地厉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卡厄斯！！！为什么！我让你们离开！我把他交给你了！”

    “[为什么现在只有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