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白色的山丘

    大陆曾属于巨龙。

    这些庞然大物，或成群结队、或行影单只，横穿荒芜陆地，掠过天际。

    土地、天空，日月山风，除此以外，它们是其间最宏伟的存在。

    然而，这种景象如今只存在于古书记载和游吟诗人的传唱中。龙逐渐淡出这片土地，成为传说中的生物，成为夜晚篝火映照下、投在帆布上，一道模糊而庞大的黑影。

    两只巨龙在它们铲平出来的林间空地中央，撕咬搏斗。

    斗争之激烈，难以辨清互搏双方，只能看见两道不同白色的身影纠缠作一团。

    片刻间，岩龙在上。

    它并不恋战，压倒对方后只想朝卡厄斯方向飞来，但很快又被白龙甩尾击倒。

    作为反击，它一口咬住对方翅膀。巨兽相互嘶吼，龙压让方圆几公里的其他生物荡然无存：女妖和地精纷纷逃散，避开这场超越他们量级的对决。

    每一次翻滚、甩尾、咆哮，都让森林为之震动。入侵者浑身是岩石构成的铠甲，即便被击碎，又能很快重构；相较之下，白龙坚硬鳞片不断被对方划伤、脱落，斑斑血迹在那只洁白猛兽身上显得异常刺眼，它浅紫色竖瞳中透露着怒气和杀意，不顾伤口疼痛，一头撞翻对手，没等对方反击，猛地张嘴吐息出一股白雾。

    零度以下的冷流，立刻让岩龙表面浮现出霜层，入侵者动作变得迟缓起来，很快动弹不得，被白龙彻底冻住。冰层包裹着它每一寸外壳，白龙的低温攻击之凶猛，甚至使得入侵者周身空气凝结，散出白雾。

    伤痕累累的巨兽怒吼，撞碎敌人身躯，冻脆的残肢飞溅散落。

    岩龙断成数截，畸形的头部掉在黑袍法师他们不远处，砸出浅坑，还维持着张嘴撕咬的骇人样态。

    卡厄斯本能地带着伊恩，朝后躲了几寸。

    胜负已出。白色巨龙踏在敌人尸骸上，展开残破双翼，引颈长啸，像是宣布，也似警告。

    巨龙遮天蔽日，阳光穿透伤口，骨翼闪闪发光，整座森林似乎都要向它俯下身来。如果它想，它可以冻结太阳。

    龙啸响彻天空。黑袍法师内心波澜四起，尚未从目睹巨兽决斗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抱着少年，去看另一个人。

    伊莲娜看上去疲惫异常，可见到卡厄斯的回望，还是强撑着朝他露出微笑。

    背后传来喷气声。

    法师回头，发现白龙近在咫尺的脑袋。

    那体态优美、浑身是血的传奇生物，朝人类垂下头来。

    它眼里杀意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竟让人察觉到一丝怜爱，仿佛正注视两只刚破壳的小龙。

    鬼使神差，卡厄斯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那硕大的龙首。他的心跳减缓下来，就好像面前生物永远不会伤害他，即便它刚刚如此凶残而勇猛地战斗。

    凑近看，白色鳞片上布满伤痕，并非想象中那么光滑————这是一只年纪不小的白龙。漫长岁月里，它恐怕经历过无数战斗，一次又一次，守护这片森林，直到成为人们口中缥缈虚无的遥远传说。

    可它给人带来的感觉又如此熟悉……

    他的手落在白龙吻部。粗糙坚硬的鳞片硌着法师手掌。

    [伊莲娜。]卡厄斯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这念头如此柔软蓬松，几乎让人一脚陷进去。他差点叫出声。

    [妈妈。]

    然而下一秒，他看见不远处岩龙黑漆漆的眼眶空洞中，冒出幽幽红光。

    “危险！”法师喊道。

    白龙显然也察觉到危机将至。没等它回身，地上断截的龙首突然暴起，一口咬上巨龙脖颈，其他碎片也纷纷聚拢，聚拢成型，挟持住对方。

    巨兽发出痛苦吼叫，试图翻身挣扎，扑扇的骨翼险些波及到近处人类。卡厄斯总算积攒起力气，抱起少年朝后退去，没走几步就见伊莲娜捂住脖子，一下跪倒在地。

    不。

    他来不及多想，朝母亲跑去。

    龙的哀嚎从背后传来，震得整片树林瑟瑟发抖——入侵者的偷袭伤到了它要害。

    伊莲娜看着朝自己跑来的金发年轻人。意识投影并没有复杂思考的能力，它们只浓缩了主体主观中最基本的情感：一位母亲的本能。

    卡厄斯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似乎模糊了幻象的真实性。他只见母亲朝他笑了笑。极光从未老去，她维持着他们记忆中最初的形象。

    伊莲娜放下手。

    血从女人颈部喷涌而出。如同当年目睹母亲自爆般，卡厄斯眼见对方周身冒出白色火焰。

    “不要———”他脱口而出。

    陡然爆发出的白焰让法师不得不停下脚步，越靠近火焰温度越低，常人接触伊莲娜将会立刻冻伤。

    他绝望地看着对方在焰火中碎裂、消散。于此同时，背后传来白龙长鸣，原本奄奄一息的巨龙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力量，挣扎甩头，反咬在岩龙脊背上。后者被此举绞死，无法动弹，正面暴露在人类眼前，岩石组成的胸口外甲下，一处红光隐约闪动。

    “现在。”消失好一会儿的暗影突然出现。那是入侵者的要害。

    “我没有武器！”卡厄斯回答，堪堪收起崩乱的情绪。情况紧急，机不可失，但他缺少足够刺穿岩龙坚硬盔甲的武器。

    “就在你手上。”暗影说。

    他低下头，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我……”

    “这是你救他的唯一机会。”暗影说。

    黑袍法师咬牙，将手按在少年胸口。

    「……借我力量吧，伊恩。」

    他默默恳求。

    比起借助，卡厄斯更擅长交易和掠夺。他知道伊恩会毫不保留将力量给予自己，但这只会让施法者徒增愧疚。

    卡厄斯将手抬离对方胸口。

    冰晶在施法者手掌中央凝结成细长梭形，随着法师操控，不断拉伸、延长，变得锋利。微光从少年胸口涌出，环绕冰柱周身，让它看起来晶莹剔透、又坚不可摧。

    随着这冰封长枪被完全抽出，少年原本红润起来的脸色再次苍白，心跳微弱直至停止，可他脸上依旧平静自然，亲昵地靠在施法者怀里。

    像是察觉到危险，入侵者开始疯狂挣扎，哪想到被咬穿喉咙的白龙死不松口，它一时竟躲不开即将到来的攻击。

    金发法师盯着它，竖起手指。

    附加了光元素的冰晶随之悬浮，旋转，在他身侧停住，如同施法者的眼神一样，散发着刺骨寒意。

    卡厄斯咬牙，调动全身意志，由于超负荷，额角开始刺痛————

    ——下一秒，原本一根冰晶突然暴增成数根，尖端闪烁着耀眼光芒，如同群星陨落、闪电降临，齐齐瞄准入侵者布满崎岖鳞片的胸膛扎去！

    ·?·

    帝希纳。王宫内，正在签字的国王手一抖，险些碰翻墨水瓶。旁边内侍立刻扶稳瓶子，接着双膝着地跪下。

    维斯不作理会，他抬头看向下方两人。

    “你确定他死了？”国王问。

    “那一箭正中他心脏。”

    奥菲回答。她脸上是一副新面具，原本气场收敛许多，像是被黑袍法师狠狠挫了一顿傲气。

    “我也亲眼看到他停止呼吸，陛下。”鹰骑兵长官夹着红缨头盔，顺势接话。

    维斯不置可否，抚摸着戴手套的右手。

    “无所谓。”他像是自言自语，双眼出神，“要想的话，再杀一次也行。”

    国王很快回神，看向奥菲。

    “你想回圣特拉萨林吗？”他问。

    ·?·

    一片废墟。白色巨龙躺在岩石碎块中，龙尾无力地摆动几下。它已无力量再次展开双翼，宣告胜利。

    龙首砸落在人类法师身边，掀起一小圈烟尘。那双淡紫色龙瞳盯着卡厄斯，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收入眼底。

    寒冷龙息从龙的嘴角飘出，凝结的水雾袅袅飘散，它显得很平静，很快，尾巴也不再动弹，只有身躯随着它支离破碎的呼吸起伏。

    白龙注视被兜帽挡住脸、低头静坐的施法者。他抱着冰凉尸体，金发从帽沿垂落，随龙吐息，轻轻飘荡。它希望人类能抬头自己一眼。

    但对方似乎体力耗尽，毫无反应，如同一尊塑像。

    它看着卡厄斯，面对渺小人类发出沉沉哼鸣，貌似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归于沉寂。

    在传奇终结之前，一滴泪水从那巨大龙瞳边缘流下，落下，很快渗进土壤里。

    它缓缓合上眼，小山似的身躯不再起伏。

    就在那一瞬间，森林像是突然死去了，一切鸟叫虫鸣倏地消失，树木犹在，而生机已去。

    过了许久，脚步声打破寂静。

    金发男孩茫然地站在修道院门口。母亲不知所踪，整个地方就像是被彻底翻了一遍土，周围全是折断的树干和裸露树根，未散尽的烟尘漂浮，巨龙如同白色山丘般横尸远处。

    他朝空地中央的陌生人走去，带着警惕和好奇，站在那个僵坐的人面前不远处。

    “你知道……我妈妈去哪了吗？”他问。

    一片死寂，他开始怀疑这个披着黑袍的人类和他怀中少年一样，早已死去。

    就在男孩准备离开时，突然，尸体抬起头。

    他对上一双和自己一样猩红而不详的双眼。那双眼里，是他从未见过、也未曾预料过的仇恨。

    “他们都死了。”

    卡厄斯回答，声音里只剩下冷意。

    “他们都因你而死。”他对卡尔说，一字一句，“[你迟早会害死他们]。”

    男孩后退一步。

    没等他来得及跑，就被掐着喉咙拎起来。

    那双可怕红瞳盯着他。

    “我恨过教会，恨过法师塔，恨过伊莲娜。”

    卡厄斯说，手指不断收紧，男孩扣着男人的双手徒劳挣扎，瞪圆双眼，却无法叫喊。

    施法者的影子膨胀起来，就像潜伏已久的凶兽钻出洞穴。

    “可到最后，我突然发现，其实最可恨的……是你。”

    男孩抽搐几下，终于停止动作。很快，他瞳孔放大，不再有光，双手也慢慢松开，垂落在身侧。

    他就这样掐灭了这道意识投影。

    我恨你。

    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