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皇权之下皆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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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怀霖端坐在蒲团上,弱弱小小的一个,尤显得滑稽可爱。 他眼睛眨巴眨巴,奶声奶气地问道:“师父,何为和光同尘的功法?” “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可是……把这些门路都闭塞了,还如何领略外界,把自己融入光尘之中呢?” 顶着一张巴掌大的团子脸还故作认真思考状的洛怀霖着实太过招人喜爱,纵是裴青阳这般常年严于律人律己之人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瓷白的小脸蛋。 “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牗而见天道。”裴青阳柔声道。 洛怀霖听得懵里懵懂,似是而非,“天道……是什么?” 裴青阳低头凝着洛怀霖,常年冰霜的脸竟绽出了一抹笑容,揉着洛怀霖的发顶道:“万物只有遵循天道才能顺其自然。” “那若是非要逆天而为呢?” “………” 裴青阳眼底瞬得一暗,周身气场陡然变得阴寒无比,声音宛若变了一个人一般,不带丝毫感情地开口道:“违背天道,便只有死路一条!” 洛怀霖瞳孔瞬得缩紧,周遭瞬间变得漆黑无比,而后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坠落下去,黑暗的深渊没有尽头,他好冷,好害怕……… 他好希望此时此刻有人来抱一抱自己,心中明明有一个人影轮廓,是那么熟悉,那么深刻,那么得……难以舍弃,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应该是什么模样。 手脚一个哆嗦,他瞬得睁开了双眼。 额啊……头…有些沉,耳边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醒了醒了,快去通知陈总管。” 洛怀霖木然地打量起周遭环境,冰冷狭隘的四壁,角落里还堆着一大盆冰块,怪不得这么冷,只有身下铺的褥子软和些。 “终于醒了。”陈瑾疾步走了进来,神情关切。 “………” 洛怀霖看着眼前的陌生面孔,警惕地向后缩起身子,微微泛白的唇瓣生涩地吐出了几个字:“你是谁?” 陈瑾微微一愕,问道:“你不认识我?” “………” 洛怀霖低头沉默了会儿,抬首依旧满眼的迷惘,紧接着便自语般地说出了一句更令陈瑾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话。 “我…是谁?” ——————————————————— 玄元二十二年六月三十日,距淮王之乱已一月有余,也是皇帝正式临朝的第一日。此前的朝会因帝重伤未愈,所以都是让商首辅主持议政,洛昊天自己则是休卧于幕后,以敲击玉磬的方式传达圣意。 满朝公卿此时得见圣躬安好,也不管是内心真的喜悦还是装模作样,忙一脸欣喜地伏身叩拜,齐声恭贺陛下临朝。 洛昊天慵懒地嗯了一声,随即平了众人的身。 随意地往下扫了一眼,略带调侃地说道:“如今这朝堂略显空荡啊~” 这大半个月以来,三品以上大员一连被罢黜发配了十多位,好几位世荫的公爵也被下了狱,能不空吗?众人心中心知肚明,可把不准皇帝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况且两位正主都在最前头站着呢,这个时候谁敢多言找死呢? “怎么?没人来跟朕解释解释吗。” 青王神色一紧,硬着头皮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商辂抢先一步。 “陛下,”只见他缓步走向正中,“这些人都是臣向青王殿下建议罢黜的。” “以何罪名?” “阻碍新政之罪。” “新政?”洛昊天嗤笑一声,“朕怎么不知。” “降低宗室贵戚的实封税户,大力裁汰冗官庸吏,精简州府机构。这是内阁去年拟订的新政第一条,陛下您当时是支持的。”商辂从容不迫地应对道。 洛昊天沉默了会儿,众臣已然感受到了皇帝的不满。 这话能当众说出来吗?!很明显不能,纵使这新政真有其事,那也必是内阁和皇帝私底下议论的事,从未发过明旨诰令的东西,现下就被商首辅当众说出来了,这岂不是要与皇帝撕破脸了吗? 此时再不站出来站队表态,更待何时。 “陛下,这新政乃是青王监国之后施行的,根本没通过朝议。” “陛下,莫听商…商大人狡辩,韩御史和周大学士仅是质疑此政实效,就被其贬出了京城,还有前几日——” 萧白羽有些听不下去,打断道:“他二人是自请离京去汴州的,与商首辅何干?” 众人微微一愕,在他们眼里萧白羽就已然代表了萧家,而他们没想到萧家会站出来为商辂说话。 “谁知道有没有受到威胁。”此时不知是谁在下边小声抛出了一句,随即众人又开始附和起来。 “是啊!他商少府就是想将反对他的人都定为阻碍新政的逆党,好乾纲独断!” “陛下,我忠勤侯府素来谨守本分,青王与商首辅半月前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父下狱,至今未给个说法!” “请陛下给我做主申冤啊!” “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 既然有人开了头,接下来场面便更是群情激愤,几乎一大半的大臣,特别是左列宗室公卿皆激动地跪倒在地,痛声哭诉。 更有甚至,愤然指着商少府挺直的背脊骂道:“商辂!为你一人青史留名,置百官与万民于何地啊!置陛下于何地!” 洛昊天被他们吵得有些头晕,扶着额头呵斥道:“够了,都给朕住口。” 虽说他是故意纵出这等效果,但他的首辅大人这段时日能以一己之力拉这么多仇恨上身,也着实不容易啊…… 洛昊天暗地里勾了勾嘴角,“朕想听听青王怎么说。” “儿臣这段时日恪守监国本分,从未有排除异己之心,还请父皇圣断。”洛权璟此刻心慌意乱,他从三日前就没睡好觉,只怕今日行差踏错,将一切都给葬送了。 “朕问你新政之事,你那么急着把自己摘出来做甚?” 洛权璟面色瞬间有些难堪,随即支吾地答道:“新政之事是略微知晓的。” “那是,新政若无青王殿下的大力支持,如何借商首辅之手将以往政敌一一铲除呢?”下面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地言道。 洛权璟来不及转头去寻这腌臜可恶之人,忙向上位的洛昊天解释道:“不,其实…其实儿臣只是觉得此新政确是利国利民之策,只是商首辅当时与儿臣说的仅是粗略的方纲,具体细则儿臣也不甚了解,所以关于新政的一切事宜皆交给了商首辅,加上其监国期间本就有辅政之权,所以很多事情儿臣并不知晓。” 言下之意,就是他商辂要做的事,根本不用经过我这个监国之手,甩锅之意显而易见。 青王此话一出,朝臣内心一片唏嘘,虽各自立场不同,但心中无不感到些许凉意。洛权璟言罢这番说辞,自下心中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被人激得上了当,这番下来纵使是保全了自己,可日后在朝堂上可还会有人真心投靠谋事吗?恐怕那些曾经效忠过自己的幕僚此刻心里也会打鼓,就算此时不离他而去,也要开始为自己谋后路了。 方才一直被群臣攻讦未曾反驳的商少府,此刻终于发出了几声凄凉的低笑。 继而拱手向皇帝朗声言道:“陛下,万方有罪,惟在臣一人。” 群臣此刻略略感到奇怪,凭商少府那舌灿莲花的诡辩之才,此刻怎么就直接主动承拦罪责了呢?而洛权璟此刻已然确定商辂与皇帝之间必然达成了某种默契,自己怕不是一开始就被商辂这老狐狸定为捧杀的对象。 内阁诸人除了萧白羽此刻都纷纷跪下言道:“陛下若要因新政之事治罪,臣等与首辅大人同罪。” 啧啧,皇帝还没说什么,就抱团威胁上了,这岂不坐实了结党之嫌。明眼人心里则是瞧得明白,看来这商少府在内阁人缘也不怎么样吗? 洛昊天明显也了然于心,隔着十二旒珠的目光在内阁众人身上冷冷扫了一圈,道:“商首辅真是御下有方啊!” 外人听得这话只觉得皇帝是因为内阁抱团动了真怒,而商辂则是神色淡然地转头撇了一眼那群曾经共事的阁臣,只是在那唯独站立挺拔的青翠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温柔地勾起了嘴角。 “不过意料之中的事罢了。”商辂哑然失笑道,神态颇为不屑。 “好,制诏。”洛昊天示意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内阁首辅商辂,在朕伤重期间党同伐异,行事狂悖,罔顾礼法,从即日起黜其首辅之位,抄没在京的家产,暂拘凌影司,三日后驱逐出京,永不录用。” “内阁之人皆罚俸三年,再有为之求情者,以结党谋逆罪论处!” “你们可还有什么意见?” 这圣旨只单单处置了商辂,而丝毫未言废除新政之事,自然是有人不满的,但洛昊天的声音沉而含锋,天威所在,满殿臣工皆为之震慑,不觉低下头去,躲避那自上而下投射而来的森冷目光。 皇帝令旨已下,自有御前侍卫上前,但顾及商少府曾位极人臣的地位,故没有去强行拖拽,而是站在两侧以刀柄做了请的姿势。 商辂面色从容坦然,最后向御座方向双手合交道:“臣以无用之身,尽绵薄之力,已然无憾。陛下天纵圣明,新政乃为后世万代奠基之良政,万望勿因臣一人而废之。”说完便长揖下身去,久久未起。 冕旒之下的帝王神色晦暗不清,顿了顿终是开口道:“带下去吧。” 话已至此,众人心里明白,商辂是有罪,但罪不在新政,罪在他眼瞎押错了人。 阴郁的氛围笼罩着朝堂,商辂的下场让大多数朝臣深感天家凉薄,纵是炙手可热势绝伦又如何,不过是皇权之下的蝼蚁,帝王倾手间便可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