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晨光渐熹，路衍清睡了个回笼觉。这次他又做了个梦，可梦见的穆子砚却不再是如今这个偏执暴躁的傻小子，而是曾经那个令他欢喜又操心的小泥猴。

    遥想过往，实在是个挺长的梦了。说来，他已很久不曾忆起过往的稚幼模样了。记忆中，好似只余下与阿闰共度的四年，与这苦别的三年。虽然才过了三年，但好像变得极其遥远，却又历历在目。有些事情记不起，却也未必是件坏事。

    路衍清七岁时母亲便去世了，留下他与父亲相依为命。那时他年纪尚小，母亲总对他闭门不见，或是哭哭啼啼卧病在床，便对她没什么印象，甚至记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从未体会过家的温暖，更是整日面对可怖的父亲，便对亲情实在没什么奢望。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父母之间根本就没感情，是父亲贪恋美色，强娶了家境贫寒的母亲。母亲并不爱他，而且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哪容得她一女子决定？只得被迫接受现实，哀苦一生，郁郁而终。也因此，她从不肯面对路衍清，不肯面对她这一生耻辱。

    父母都不爱他，唯独祖父待他极好。可祖父也并非时常陪伴，更是没多久便去世了。祖父曾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读书习字，教他孝顺父母。那时他觉得祖父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人。可如今细想，倘若祖父当真那般好，又怎会应允路远强娶母亲呢？

    路氏本还算个名门，路远是家中独子，靠父辈功劳当了个小官。他相貌不差，甚至尚可称得上英俊二字，但人实在不怎样。他没志向、没才学，却偏偏爱挥霍爱炫耀，做了个挂名昏官。祖父去世后，他便再无人管教。爱喝酒爱赌钱，常对妻子拳打脚踢，还四处寻欢作乐，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

    母亲去世后不久，路氏官场失势，更是以贪污罪名被收走一并家财。路远人权钱尽失，一贫如洗，却还不知醒悟，变本加厉颓废不堪。所幸，他还有个儿子能让他搜刮。

    也是万幸，路衍清虽未能一直接受好教育，但却没有长歪。他凭一己之力劳作赚钱，租下了一间贫民小破屋。虽然路远对此并不满意，但好歹能勉强过活，也就没再多怨言。可他终究不安分，在此状况下竟还外出赌博，欠下了不少债。

    为了维持家中生计，为了给父亲还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还不至幼学的路衍清不得不拼命劳作挣钱。他也知父亲恶劣，也知不该如此，可父亲生他养他，养育之恩不得不报。他曾想，待为父亲还清债务，留下足以供他生活的钱财，他便离开路远。可这债务实在是无底洞，前些还未还完便又是大笔巨债。脚长在路远身上，他根本拦不住，几次劝说与怒火换来的不过是几声讪笑。

    他也想过撂挑子不干，可若他离开，路远又该如何活下去？他气恼却也无奈，那毕竟是他生父，他终究还是不忍将他抛弃。

    外出谋生时，有人看他年纪小可怜他，便让他做活，有些则觉得他胡闹，直接将他赶走。那几年里，他几乎是连轴转，白日劳作，晚上还不得休歇。他做过不少活计，但都不长久。毕竟他没才学，体力又不行，若非看他年幼可怜，哪会那么多人收留。

    那些日子实在太苦太长，他早已记不太清，只知那时的他累得不行，每日每夜想的都是如何挣钱，如何解脱。

    直至十三岁那年，他遇上了阿闰。

    那日他正扛着麻袋四处忙活，突地被人扯住，他低头一瞧，一只黑乎乎的小肉手拽着他的衣角——原是个小屁孩拉住了他。那小孩瞧着傻傻的，晶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连声唤他大哥哥，说要跟他回家。

    路衍清也是懵了，呆了片刻，才记起问他家人是谁、家住在哪。可这小孩一概不知，什么也问不出来。大抵是吓懵了，竟把家人忘得一干二净了。路衍清四下张望，却没瞧见有人在寻丢失的小孩。

    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小孩都不知在街上流浪多久了，衣服上糊着黑泥，还有好几处破洞，脸上也脏兮兮的，小脸皱得通红。路衍清作势要走，这小孩立马哭爹喊娘，他这么一哭，再拿小脏手那么一揉，脸登时就黑红黑红的，可怜又好笑。

    路衍清也不过是个少年，哪养过小孩啊，哭得这么凶他又不会哄，可当真是难为他了。可边上围了一圈人被哭声吸引，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竟还有人说他就是这小孩不负责任的爹。简直是鬼扯。这小孩怎么看都有六七岁了，他哪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啊！

    路衍清手足无措，只好扯下麻袋，蹲下身拍拍小孩的背，笨拙地哄他让他别哭。小孩抽抽搭搭，就知道喊他哥哥。路衍清无奈叹了口气，问道：“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可这小孩还是摇头，只说自己名里有个闰字，随即又哇哇大哭起来。路衍清没办法，只好柔声哄他：“阿闰乖，别哭，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阿闰听罢点点头，黑乎乎的脸上印着两道泪痕，实在有些滑稽。路衍清被逗笑了，站起身一手牵着小孩一手拽着麻袋，四处询问有谁家丢了孩子。然而遍寻无果，怎么也寻不见丢失的人家，官府也不肯收留。无奈，他只好将他带回家。

    看来这活是干不成了。他归还了麻袋，背着这泥猴小祖宗回了家。这小孩儿不知流浪了多久，如今又哭闹了一阵，想必是累坏了，趴在他肩头不一会就睡着了。

    虽说是睡着了，可那肉乎乎的小手还不忘捏着他的衣领，像是怕他跑了。耳边软绵绵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别说，安静下来还挺可爱的。路衍清乐了，反手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回到家，路衍清打算先给小孩洗个澡。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好歹有个浴盆，不用光着膀子在外头洗。可拿了盆装了水，阿闰却躲在角落里，怯怯地缩着身子揪衣裳，似是不好意思脱衣服，死活不肯让他靠近。路衍清一走近他便要哭。

    路衍清撇撇嘴，佯装生气道：“都是男的，你羞个什么劲儿？不想洗？不想洗就走，继续流浪去。”阿闰瞟他几眼，见他真的一脸不满，这才乖乖凑过去脱衣服，任他洗了。

    剥了衣裳，路衍清给他仔细察看了一番。身子跟脸一样脏兮兮的，还有不少伤，新旧叠加，瞧着怪心疼的，到时得给他治治。不过没想到，这脏兮兮的小泥猴竟是个小俊郎。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脸盘儿又小，别说，还挺好看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小俊娃，竟就这么搞丢了。

    脱下来的旧衣裳脏了破了，路衍清本想干脆给他扔了算了，可这傻小子身量太小，穿不了他的衣服。天色已晚，也来不及出门买新衣裳了。想来想去，还是给他搓了吧。

    他拿条大毛巾把阿闰裹住塞进了床，自己则给他搓衣服去。然而洗干净后发现，这衣服……料子极好，纹样也好，他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裳，一看就很名贵。他缓缓转头，望向裹着被子躲到自己身后的小阿闰，心想：这跑丢的不会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小公子吧。

    路衍清将衣服晾好，把小跟屁虫阿闰扛上肩塞回了床，自己则坐在床沿，笑问他：“阿闰，你几岁啦？”阿闰不说话，愣愣地低头掰手指，犹豫半晌，然后张开了两个小爪子。

    “十岁？”路衍清瞪大眼一惊。居然已经十岁了，可身高看着也才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这呆呆傻傻的模样，实在瞧不出他已至幼年。

    “阿闰，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家在哪了？”阿闰摇摇头。

    这么大了居然还不记得自己的家……自己这么大时，都天天出去做活了呢。不过也是，这么小的公子哥，家里人哪会舍得让他出去劳作呢？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丢的呀？”阿闰还是摇摇头。

    这可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官府又不肯收留帮他找家人。可总不能让这傻小子再去流浪吧，万一给人欺负了，万一被居心叵测的人抱回了家，又万一饿……呸呸呸，想什么呢。

    既然他把这小孩带了回来，自然要负责才是。不如就先将他养在家里，平日多留意些，找到家人后就赶紧把他给送回去。

    “那……那以后，你就住在我家，我帮你找家，好不好？”阿闰咧嘴笑了，连连点头。

    路衍清瞧他那样，心想，傻乎乎的，怪可爱的。

    晚上路远回了家，整个人一身酒气。见他带回来个小孩，直骂他多管闲事，逼逼叨叨了说个没完了。路衍清本不想理他，可他不依不饶，把阿闰骂得一文不值。路衍清越听火越大，怒道：“他吃穿都由我负责，不需要你费心。你少出去喝酒赌钱，这日子会好过很多！”可路远哪肯听这些，只当是废话，撇撇嘴不再做声。

    于是，阿闰便这么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