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势均力敌的对峙
在我发愣的时候,他唯一有用的手在我的胳膊上产生了伤口,这次,我忍住了疼痛,丝毫不敢松开。 同时我也发现了他的伤口。 于是,我僵住了。我不禁想,如果现在是他的全盛时期,我是不是已经被拖入海里? 因为人鱼一直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怯弱的表情,我一度认为那颗子弹被错误地射入到岩石或者树木里。但是现在,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有一个孔洞,位于他的臀部侧方,正缓慢地流出血液。血液在白色的鳞片上染开,显得触目惊心,这为对方几次有失准头的攻击都提供了答案。 我心里泛起一丝恶心,我又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女人,枪响之后,她静静地在痛苦中等待死亡,衣服被男人徒手撕扯成碎片,接下来身体也是慢慢破碎了。 看着这个伤口,我就像是看到了一副被香烟戳破的油画,一股比遗憾更要命的情绪萦绕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时,我听到塞勒的声音从我背后远处的丛林传来:“你们在哪里?” 我跟那条与我缠斗的人鱼都顿住了。 那时,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应该在期盼在塞勒的帮助下制服人鱼,毕竟我对捕捉人鱼这个“事业”报以深刻的热情,还为此付出了大量的金钱与时间,但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全是血、枪还有残破的令人作呕的躯壳。那些事情把我搅得头晕脑胀,像是从肚子里长出了一团荆棘,要从喉咙里伸出来。 某个无形的存在控制着我的肢体,我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手。几乎是立刻,人鱼与我拉远了距离,我能听到他在大力地喘息着,吸纳着久违的空气。他的眼神还留在我的身上,仇视着我,嘴里发出恐吓的嘶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放过他,他有些疲倦,还很疼痛,看样子准备逃。还没等我做什么,人鱼转身滑入了黑暗之中。 “你在做什么,快点抓住他!”塞勒似乎看到了我,一边跑过来,一边对我大叫。 他从我背后的丛林中露出脸来,捂着眼睛。在说话的时候,血流纷纷从手指间的缝隙中流出来,让他的脸色也显得苍白,我不确定他的眼珠没事。 我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手说:“该死,他咬伤了我。”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癫狂:“他会后悔的,为他的愚蠢而后悔。他不仅会死,还要被我们折磨致死,嘿,我希望他的鱼肠子足够大。” 我无心去听他的诅咒,看着他的眼睛流血,我感觉我的眼睛也隐隐作痛,只想催他赶快回到船上治疗。 “你看起来很不好。”我说,“你该回船上去,萨尔带了很多药。” “我很好,该回去的是你!”塞勒似乎想继续逞能,我知道他总是喜欢跟大家唱反调。 “我决定去找他,你可以选择跟我过来,一起合作。”我脱下上衣,开始简单地包扎一下我身上的伤口,手臂和胸口几乎没几块好肉。 “我不会跟着你。”塞勒剩下的眼睛明显露出不信任的情绪,“你刚刚让他跑了,就在你的手上。你被这条鱼迷住了!” 塞勒看见了吗?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大声为自己的错误解释:“他太重了,力气也很大。” “是的,他大概有200磅。”塞勒虽然同意了我的结论,但表情还是恶狠狠的,“但是你明显没有拼劲全力。” 我毫不示弱地向他看过去:“他受伤了,明显他跑不远,可能就在附近。” “我希望你下次能想起你还有把枪。”塞勒鄙视地说。 “我会抓到他的,我发誓。”我提着手电开始向树林里走去,我知道一旁塞勒在盯着我,他从不掩饰自己他对我的怀疑。我动作必须很快,因为塞勒休息了一会必定会偷偷向我找过来。 并不知道外面天色如何,但森林开始变得更加深沉暗淡了许多,手电的光线射不穿厚重的黑幕,让眼前的一切都陌生地令人害怕,我心头涌起了一丝烦躁,手指开始忍不住地搓动起来。 我的手上除了我与人鱼的血,还有人鱼身上残留的水。与其说是水,但更多的是粘液,似乎能够保持身体长时间的湿润,那是他在陆地上能待上很久的证据。人鱼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敏,不会不知道伤口不能碰水,这让我知道该从哪里找到他。 但当雨水穿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时,我发现我找不到那些残留的血迹了。我的心情开始变慢,我离人鱼比我任何一次都要近很多,但我放过了他,因为那个流血的弹孔,因为担心他被塞勒虐杀。 我开始后悔,开始思考我是不是被人鱼的外貌所影响了,这些事情明明我可以事后一个一个解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变得优柔寡断,这让我开始对自己也唾弃起来。 渐渐的,我的脑中浮现了那张人鱼的脸,真的比我看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俊美。如果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我相信整个城市的贵妇愿意为他的出席而买单。作为一条人鱼,他也看起来好极了,身体健康强壮、肌肉充满活力。而且还有那条谋生的尾巴,是我看过的最有劲的一条,现在我都还记得尾鳍在我面前劈开传出的风的呼啸声,把冰冷的水洒在我的脸上、嘴里和惊慌的眼睛里。 他动作如此迅猛,让我都不知道他受伤了,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的弹孔不会有疼痛的感觉,是不是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克服的。但随即我开始为我的莽撞而后悔,我不能因为人鱼不会说话,就忽略他们的痛苦。 我相信这条人鱼在他们部族也是一个好战士、好丈夫。他看起来那么坚强勇敢,塞勒用武器打伤了他,他并没因此而害怕我,反而抓住一切机会来反击。 我想,他一定活了很久吧,毕竟他很会运用自己的身体,看起来也对人类充满敌意。或许曾经有人伤害过他,也或许有人鱼教导他不要亲近人类,无论是哪一种,我的心都为此而愧疚。 我参与过很多场捕捞人鱼的非法活动,大多都是不够友好的,成年的雄人鱼都保持着较高程度的对人类的敌视,他们宁愿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挣扎,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活的人鱼进入人们的视野。 一辈子待在陆地上的人还以为人鱼是一个传说中的生物,是海牛或是儒艮;我们打捞上来的人鱼骨架也被视为拼接的人造物;那些蛰伏良久的拍摄也被看作是三流影院的作品。 因此,我一直主张把人鱼养起来,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些幸运儿发现了他们却不去打扰他们,明明是多么难得的让人们认识人鱼的机会啊。 现在的我逐渐开始有些理解了,从看到那条人鱼开始。我意识到,他们本该在这一小片海域做个海洋的霸主,骄横傲慢地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而不该为人类的偶然来访而担心害怕。 树冠已经无法为我阻挡这场早已预料的大雨了,当我在这里漫无目的地追踪时,雨水已经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我用手把脸上的水撸下,期待找一个略微干燥的地方。 这时我衣服已经紧贴在身上,让我浑身难受。我不能停下来休息,停止运动会让我冻得发抖,当我发现山洞时,我知道我的血开始渐渐渗了出来,它们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 来不及检察周围的动静,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让雨声在我的身后间断。还没让我站稳,一声刺耳的嘶声从洞里响起,一双蓝眼睛谨慎地盯着我,带着异样的光晕。 “嘿嘿嘿!我不知道你在!”我下意识举起双手,退到雨里,本来我就淋湿了,也不差这一点。 人鱼从地上撑起来了,他张开所有的鱼鳍,让他看起比之前大上了一倍有余,脑侧、手臂、臀部、尾巴……那些膜状的鳍张扬地展露在我面前,像柔软的绸缎,闪着细腻的光点。 我又把他吓坏了,熟悉的愧疚感把我折磨得不轻。 “嗨!我没有恶意。打个商量好吗?我进来躲会儿雨,你安心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架,和平一点,雨停就分开好吗?”我不得不向对方示弱,展露出了我所有的弱点一点点向洞里靠近。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我知道我可能此生的幸运都汇聚于此时了,我必须抓住机会,接近他。 “刚才是我和我的同伴的错,现在我不会伤害你了,你看,我也打不过你,况且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你能让我进来吗?我太冷了。” 人鱼应该是没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他把尾巴缩了回来,上肢呈现攻击的姿态,虽然嘴里不再发出恼人的噪音,但似乎我再进一步,他就要从洞里冲出来将我咬碎。 “说点话好吗?我觉得我们有点误会。” 我感觉我们僵持了有小半个世纪,刚开始我还喋喋不休地想要说些什么,到最后我只能麻木地与对方对峙。我跟他的语言不通,甚至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智商理解我,我只能期待他能看到我眼中的善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与用枪伤害他的人不一样。 目前人们对人鱼的语言知之甚少,他们的发音可能完全不在人类听觉范围之内,不然不可能我们现在才发现他们的踪迹。塞壬般的天籁之声,我是第一次听闻,都没来得及让我用合适的仪器去记录,因为,它可以让每个成年人失神落魄,迷失自我。 突然,我打了个寒战,回过头来才发现人鱼悄无声息地收好了鱼鳍。 我不知道对方的那颗小脑袋里想了什么,他在我淋得快要晕倒的时候回到了洞穴深处,不再理我。 我知道我得到了他的默许了,刚想微笑,却发现我的脸已经冻僵了。 当我再次准备踏入洞中,我早就冷得发抖,像是一步一步踩在沼泽一样,差点扑倒在地上。我颤抖地背贴着石岩坐下来,把我湿透的上衣脱下来,发现血水已将白衣染上了色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人鱼在黑暗之中看着我,眼眸亮得像两团鬼火。他坐在地上,把尾巴展开着,从我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伤口。对方很小心地不想让我知道他很虚弱。 洞穴里,只有我一个人消毒泡得发白的伤口,我动静不小,每当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件医疗物品,人鱼都挺起身来看着我,像是如若发现什么异常,就要立刻逃走。他肯定觉得我烦透了,不然也不会把他的大尾巴慢慢地挪到了出口。 我一直在试探人鱼对我忍耐的极限,从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到扯开胶带的刺耳声音,对方都表示出不同程度的反感,但是都没有攻击我。 当我试图把衣服在洞口拧干时,一时间水珠噼里啪啦乱响,让他开始对我提出了警告。我还正想拧第二下时,人鱼从背后一个扫尾把我打到了洞里。 我从地上爬起来,怀疑我的肋骨疼得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