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慧笔学 - 耽美小说 - 遗枯在线阅读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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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许二州失于去岁。

    二州地处北疆,狄人时时来犯。时至衰世,晏廷疲弊,不堪御敌,割与不割,实也无何分别。朝野上下不乏口诛笔伐者,但若可得几载康平,舍却二州之荒土,诚不足为惜。至若深苦重赋的二州百姓,奔走相庆的也不下少数。

    晏朝祖制不得益赋曾役,初意在利民,时日弥久,积弊难革。先是,米斗四钱,今百钱不可鬻斗米。若不加赋,龙庭难以为继;朝纲日弛,谁都知道国祚快败完了,忙着多榨几滴油水、大啖几口民膏,为防滋乱,朝中便也任由他去。辽、许地多薄田,每逢征敛,户户无一不哀。

    叶昭生于许州,父从商,母是狄人,殷富之户败于各色杂赋,为省口粮,他随伶伦师父走了。师父说他唱戏寡柔少媚,面相却是天赐的饭碗,教得不很上心。他学得也敷衍,仗着有些功夫,待师父病逝就只身闯荡去了。一介刍荛与高门子弟叶琅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谁想能共兄弟一场,到头来却要他这无名小卒为名门望族烧纸钱。

    叶琅酒后有句话,他听着不大中肯——越是近京城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往往阶下囚少,枉死鬼多。叶昭笑说,叶兄,你可是差了见识,鄙人小城小户出身,不照旧得一路算计,才有命骗上你这么个傻善人?杀把个人,有的是为一口气,有的是抢一枚钱,边鄙僻壤又干净不到哪去。叶琅说,不及圣言擅杀。

    圣言杀人,不逾两字。

    昔年,王子及冠,晏帝字之曰随之。两字贻祸,早有征迹。

    时值多事之秋,父子龃龉日深,朝堂风云万变,区区内庭琴师之身故,不足挂齿。据说琴师死在井里,约莫是半夜渴得迷了心,失足跌下溺死的。

    戚双自水中抬起面,粗粗擦去额角黛青。他眼梢肖母,狭长微勾的一道弧,妩媚也肃杀。混着墨的灰水自弧尾淌下,他又重重一揩,才将手洗净了。昏君所言不假,这脸生来就该浓抹戏妆,可他的喉含着剑,唱戏总欠了情意,也做不成伶人。时候尚早,他揣度昏君偏好,换上一身天青襌衣,以冠束发,打理齐整方去。

    天光晴朗,暑热漫漫。殿外内竖两鬓冒汗,华殿窗牖闭合,严不透风。戚双在外候了半炷香,燕博汮才命他入内。

    薰香已尽,残香飘出大敞的窗牖,殿宇愈加空阔。

    昏君未着朝服,似是才然转醒,虚提朱笔,悬于砚上打圈。他稍稍留意外宠的装束——常服睟容,但配一扇——复于戚双眼尾处一滞,点了点御座,散漫如故:“过来。”

    戚双尾指往袖笼一缩,依言上前。燕博汮伸手一揽,按着外宠坐上膝头,把笔塞给他:“替朕批了。”

    戚双触握笔杆自成执笔手势,当即失却一条推脱的退路。他认命润润笔尖,道:“王上总该赐臣几条批法。”

    “自取批法。”

    戚双草草一览记下十之八九,笔淬朱砂,“知”字遂落。

    燕博汮指抵着戚双脊上摩挲,漠漠赞誉:“好字。”

    戚双叠合一封虞党的奏章:“幼时师父教过。”

    奏章不多,共分为三类,一是虞党请战之论,一是弹劾太子之辞,一是御史台日常臧否同僚的废话——老生常谈,不说皮痒。至若事关地方民情如盐铁漕运者,一封也无。

    戚双忖度其中曲折,笔锋渐滞。燕博汮轻叩他露出的一截后颈,不失时机提醒:“你尚有半数未批。”

    余下半数,料也与前一半类同,戚双笔上未停,已大致厘清朝中实际,未几回味过来,“啪”地丢笔:“隶臣批完了。”

    燕博汮久不回应,戚双疑心他与周公相会,忽被他勒入怀中。夏日炎炎,他一身冰凉,如经雪虐风饕,有股势要拽活物入八寒地狱的阴气:“挺好,材优干济而不跻于庙堂,实在浪费。”

    戚双语调平平:“君子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业蒙恩幸,当学佞幸活法,哪敢僭越。倘若圣上要双做只牲畜,双便是牲畜。”

    “……不必。”

    燕博汮夹弄戚双的一边耳珠,须臾一舔,神态古怪:“你另有他事。”

    ——

    近来晏帝仿似转性。禁庭姹紫嫣红,随挑一支无不可人,他独于一枝长情。后宫鸦雀无声,而教坊司陷于水火。朝堂一如既往,做鹌鹑的做鹌鹑,精神抖擞的闹哄哄你争我抢,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吵出些人味来。

    昭定六年夏,霪雨旬日未歇,滦水决堤,阡陌洗荡,人畜丧亡[1] ;宣和、昶亭等数郡,又兴疾疫之灾,庶务皆隳。

    束水攻沙是要的,开仓廪是要的,恤民是要的——一言以蔽之,白花花的银两是免不了的。各路奏章腊月飞雪般灌入东宫,副君燕梓桓日以继夜答批,恨不得多长两头四臂。

    其余皇子纷纷自请赈灾,最终“花落”由贵妃膝下的五皇子。谋算另立副君者忖量,五皇子母家显赫,正妃为主和派威远将军嫡女,兼性宽明仁恕,或可拥。孰料赈灾银两竟不翼而飞,素不管事的晏帝命人从严究办,虽是表面文章,也暂使那些心思活泛的朝臣消停了一段时日——不很长,两月。

    昭定六年秋,西风凄紧,风流云涌,犹北马南驰。万俟氏于昭定元年一举合北方三十七部,秣马厉兵六载,终于今岁九月称帝,国号启,定都许州隆昌。十月背约攻洞泽山,取峦州全境。晏都灯火譬如风中残烛,就连戚双喂养的海东青亦不久恋金齑,飞得无影无踪。他在近墙处拾着几根白毛,心想不论是人还是畜生,养不熟的终归养不熟。

    时局如此,贪银已无足轻重。

    副君忧心忡忡,久候多时,方得见召。

    “父——”

    燕梓桓甫启话端,当即失语!

    晏帝仅着中衣,一人枕其怀中,青丝披泻,外衫半解,一肩裸露,媚态横生。晏帝与他低语,外宠面不改色一拢薄衣,拂去垂进襟口的黑发,旁若无人地自他膝头滑下,竟径自而去。

    “但言要事,以一刻为限,朕不欲失信于人。”

    燕梓桓鬓角胀痛:“事关南郡灾银——”

    “灾银案早已盖棺定论,如何能称要事?”

    “上月,臣自户部侍郎、永州刺史、昶亭太守追回四成失银,查自峦州,再无线索。不久万俟远攻破峦州,城中所伤无多,六成余银,只怕已落入北狄之手。”

    “失便失了。”燕博汮无动于衷,“莫非你还能虎口夺食?”

    燕梓桓天生笑眼,此时赛雪欺霜,与晏帝如出一辙:“臣有十策,或堪一试。”他言毕呈上十策,奏折厚如指节,乃是有备而来。

    燕博汮不予一顾:“与狄人一战,不可无将才与良驹。天下良马皆出北地、西唐,今西唐自顾不暇,朝中亦财力殚竭、烂疮周布,你还想如何?”

    他啜茶,垂目道:“战、和之争,巧立名目罢了。宋望道、叶靖安泥古守旧,欲为更始,非除不可——朕是你最容不下的。”

    “臣不胜惶恐。”

    “于用人一途、论用心之毒,万俟远远不如你。”燕博汮掷下未燃尽的半片香,“往后的事,朕是瞧不见了。你尽管随意而为,看看到头来能得几人真心相待。”

    “谢父皇美意,可臣最容不下的,”副君笑不能自已,“偏偏就是这等蠢人。”

    “那就是有。”

    “……”

    副君敛容。青天仿似一瞬老却,倦累地冻着他的眉目、早年砚台留于鬓角的疤瘢,而晚蝉嘶嗌,似秋叶早凋,渐无声息。

    燕博汮拧眉:“你看什么?”

    他毒性深种,近来清癯良多,一派坐等身死的颓然之相,固为祖制压得半身不遂,又剩下半边徒啖民脂,那空荡荡的衣袍多少有些荒唐。父不父、子不子,早有鬓侧陈创为证,再添另一人的鬓边霜发,空疏而不堪细咀。副君终于略略一笑,心无波澜:“父皇老了。”

    燕博汮面露不耐:“早些走,朕要偷会儿闲。”

    他也闲了一十二年了。

    冷茶入喉,遍体通凉,未及续上温茶,便闻一记轻响。

    戚双未曾走远,他甚不避忌地越过桌案,步态轻灵,犹若火鸟舒翼,近身时都能感到赤炎的灼烫。他仍不行礼,肆无忌惮地倚在御座前,便比座上人高一尺余。

    燕博汮毫不意外:“听见了?”

    “鄙人的耳力,比王上以为的要好些。”戚双矮身附上燕博汮耳侧,将折扇横于他脑后。扇坠类占风铎,尖状铃舌碰上瓷环琅琅有声,如他咄咄逼人的言语:“今上履六合至今,业十六载,十六载间,任邪佞戕害忠良,观山河日衰而不为……究竟是知我朝气数已尽,还是你——不、敢?”

    燕博汮蓦然大笑。

    戚双不及应对便被他按上御案,奏折齐落,折扇亦脱手坠地。

    “是你不敢——不敢破而后立承灭祖骂名,亦自知无望而不施为……这天下,无数骨肉离散、家毁人亡……皆因你优柔寡断!”

    “破而后立?当真胆大包天。”

    “江山姓不姓晏,与百姓何干,与双何干?要忠便忠天下,一姓之忠,要它何用!”

    燕博汮赞道:“不错。”

    他拉下戚双方束好的外衫,遂剥开里层。戚双倒抽一口气,半是讥诮半是茫然:“不好左风,这又算什么?”

    “我是不喜。”燕博汮托住他悬于御案外的颈项,他眼里有欲,心里——倘若有心,剖开露相,必空无一物,“与你试试却无妨。”他双唇冷如寒冰,生疏而不容抗拒地徐徐挪移:“不然怎对得起你和万俟氏的一番苦心?”

    “王上所言甚是。”戚双一手拢着燕博汮枕于胸前的头颅,一手撑着御案缓缓坐起。他想着那炉逢他在时辄熄灭的夺魂香,沙哑道:“双把香燃上吧。”

    燕博汮一愣,狠狠在他嘴唇上咬了条口子。

    戚双一舔下唇,点燃加了北狄剧毒的香料。

    “既然无妨,”他信手一扯将亵衣撕至腰侧,耳语轻狂亦妖异,“还望王上尽兴。”

    “尽兴地……宠幸我、蹂躏我……玩死我。”

    屈脊于龙驭,尚可自宽;卑膝于凤榻,贱不可辩。他挪唇挑舌,行的是这世间至下贱之事,却有这世间至骄慢之神意,既明且烈,穿透对方可笑的一刹沉溺,也烧暖一架半死不活的躯骸。

    燕博汮一把将人拽起,攫其唇舌。

    他初次亲吻男子,有些研习般的冷涩意味,温存亦真亦假,不予摩拊辄贯穿这具活躯,行止尤为暴虐残酷。戚双将他推至下位,猛然沉腰。他掐住燕博汮背脊,勉强上下冲撞数次,痛楚之余,痛快至极。

    御案与御座但余一道狭缝,两人互为戕伐,未免逼仄,戚双后腰发软,硌着桌沿,不觉用掌心垫护,燕博汮适时将他摁回御案,几乎将一段脊骨嵌入案中。

    戚双如被碾作齑粉,浸渍于滚烫的汗与血,再拼拢为人。他情难自禁地追逐他眼底时隐时现的锋锐,逐到了便细密地吻着,嘲弄道:“只是一试……嗯?”

    “或不识其味,或食髓知味。”燕博汮应对自如,“……如卿所愿。”

    鲜血自交合处流入缠合股胫,人俱不以为意。

    相迎、相侵,非人,皆兽。

    燕博汮于间隙再问:“你叫什么?”

    “叶昭。双亲亡于酷吏,前刑部尚书为鄙人义父,叶琅乃鄙人义兄,尽……哈……亡于你手!”

    锋芒、剑影悉数迸裂。戚双捧着燕博汮同样汗湿的侧面,借力撑起双腿,猛汲口气再度落下。“昏君……说得多好听……昏人、昏己!哈……你开心么?戏天下于股掌、弃肱骨于倒悬,安忍无亲……此生……孑孑……你开心么?”

    “孑孑?算不得。”他形容愉悦,“有你陪我。”

    残香独识半段灰,一燃与一销,一刻复一刻。

    他将香灰泼去,天方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