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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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正是寒天冻地的时节。边关更冷一些,因此将士们早早地就穿上了厚厚的棉服。唯独冬生,还穿着单薄的夹袄。 “百夫长,萧将军叫你。”执剑的士兵恭敬地上前,对着冬生微微低下了头。 “知道了。” 冬生颔首,整理了一番衣服便进了萧将军的帐内。 萧将军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虽然是中庸,可她身上的锐气也不曾减半分,况且又是个慢慢从底下爬上来的苦出身,战功赫赫,威名烁烁,深得将士尊重。朝中多半大将往她也要敬重一拜。 萧将军可怜冬生寒冬腊月里还穿的这样单薄,于心不忍,将自己的几件旧袄子都给了冬生。 “都是我老婆给我做的,你别到处乱说啊,回头她又不高兴。相府家千金的手艺,倒便宜你了。” 萧将军狡黠一笑,把棉袄往冬生怀里塞。 冬生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萧将军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怎么,还有事么?” 萧将军见冬生杵在原地不走,于是抬眼问她。 “有...有一件事,将军。我想...回家看看。” 萧将军一愣,随即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 “想媳妇儿了,要回家看看?” “嗯。” 冬生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去呗,上次打了胜仗,你也有功。况且上次伤了逆贼的主力军,他们搬救兵也要许久呢。等着啊,我给你写封堪合,到了关口亮给长官看就是了。” “谢...谢萧将军。” 冬生心一扬。这本是她自以为无望的肖想,却不想这么快,自己就得了应允。 “冬生,烈女怕郎缠。” 寒冬腊月里不给在军中的夫婿送寒衣,小两口必定是有过节。萧将军冲冬生挤眉弄眼,这句话意味深长,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 冬生想起军中流传的关于萧将军追妻的轶事,憋着笑,眨了眨眼。 近了齐家铺子,来来往往的人操着乡音,冬生激动的心未曾放下,同时又陡生起一股怅然。似是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 冬生没有急于下马。她踌躇着,在村口搭的凉棚里喝了一碗茶。 老板娘见她那绣鞍锦辔的桃花马在旁边打着响鼻,便知此人来头不小,行动服侍之处自然不敢怠慢。然而再偷偷用余光一瞧,便觉这人有几分熟悉来。 “这......莫非是连家的小乾君么?”老板娘给冬生递了一盘花生米,言语间略带惊异。 “正是。”冬生抿了一口茶,见老板娘认出了自己也不再藏着掖着,便冲她咧嘴一笑。 “啊呀!真是想不出!连家往祖上数好几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到冬生这里,真真是祖坟冒青烟哩!” 老板娘既惊且喜,拉着冬生的手便与她叙旧。茶棚底下乘凉打瞌睡的闲人也凑了过来,纷纷插话。他们哪里看得懂冬生铠甲上的军衔,不明就里,也就糊里糊涂的一口一个“小将军”,闹得冬生红了脸。 原先这些人都听过冬生与芙娘的传闻,也都是等着看热闹的。然而此刻却几乎都选择性健忘了一般,便只顾攀谈了。 “冬生,快回家看看去,你嫂嫂可......”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者插了一嘴,老板娘连忙变了脸色,推开了他。旁边的人也纷纷噤声,偷偷拿眼瞧冬生。 冬生见状,心不由得一紧,连声音也带着急切。 “怎么?我嫂嫂有恙?”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忙打哈哈,就要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冬生急红了眼,忙着就要去拽那人的衣襟,那人才吞吞吐吐的,道出了实情。 “芙娘么,芙娘她...有了身孕,孩子的爹是她表哥。” 冬生有那么一瞬间真想跨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权当自己从没来过。 可她毕竟在军中历练了一番,吃过许多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本性,知道有些人的话是不必全信的。况且她也不相信芙娘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她也要去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怎么把她比下去。 她辞了众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家。果然她一进门,眼前便是一副令她睁不开眼的景象。 芙娘端坐在椅子上,淡笑着听那男人高谈阔论,手覆在已略略地显了怀的肚子上,眼底一如既往的渊静。那男人眉飞色舞地凑在芙娘耳边说着什么,引得芙娘一阵发笑。 俨然一副初为人父母的小夫妻模样。 那男人的手还要伸过去去摸芙娘的肚子。不等芙娘拒绝,冬生的刀便横在了男人面前,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冬生?” 芙娘望着来人,眼里有些困惑似的,而后慢慢地化了开来。 她不是应该在战场上的么,怎会在这里? 她早些时日便听说了前线即将开战的消息,却不想冬生回来的这样早。莫非,是凯旋了? 她眼眶一热。自己夜夜都会做的噩梦果然没有变成现实。冬生不是站在这里,好好的么? 然而不等她开口关切询问,冬生便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底尽是暴戾和愤懑。 “谁的种?” 三个字从冬生牙里挤了出来。 芙娘似乎没听得真切,良久才琢磨过来是什么意思。她开口刚欲辩解,冬生的刀尖便由朝着男人,转为朝着自己。 “我问你,这是谁的种?” 字字诛心,字字都如一把剐刀,剜着芙娘的心。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芙妹...这是...” 男人眼里藏着一团疑惑,慢慢挪上前将芙娘护在怀里。他行动得小心翼翼,却不想冬生瞧在眼里愈发恼火。 他唤她芙妹,与村口人说的一样。想来,这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了。 冬生之前有多信任她,现在就有多失望。 什么恶心自己,什么还放不下自己的哥哥,分明都是借口。 原来,谁都可以站在芙娘身边,唯独她不行。 “你滚开啊!我问你,她肚子里的,是谁......” “冬生!你累不累?够了没有?” “啪”的一声,芙娘直接上前,也不避冬生锋利的刀剑,抽打了一下冬生的脸,如冬生第一次强上了自己的那夜一样。 冬生抚着脸发愣,不一会儿便肿了起来。 男人上前挡住二人,以免伤了芙娘的身子。芙娘推开男人,水汪汪的眼睛红肿着,直勾勾地盯着冬生,嘴唇被咬得渗出了血,微微颤抖着。 “就是你想的那样,你满意么?” 说罢,不等冬生反应,自己便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冬生收了刀,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错了错脸颊,望着正欲追芙娘而去的男人。她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不论分说地就把男人摁在了椅子上,男人睁着眼睛,不解地看她。 “你叫什么?” “在下陈仁。不知你是......?” “我叫连冬生,芙娘她...小姑。” “噢!原来是小姑!失敬...” “闭嘴,谁是你小姑?少说点话能行么?行么?” 冬生被这一声“小姑”惹得恼火至极,索性又把刀拔了出来。 “行行...” “我问什么你说就是了。你是苏州人?” “正是。” “哦…陈耀祖是你爹?”冬生忽然记起她那次去苏州时,曾和掌柜拜访了当地巨富陈耀祖。 “不不,耀祖伯是家父旧交。” “那你爹——也是做生意的么?” “不,家父乃苏州府知州。” 哦,当官的。冬生嘴角勾起一抹既苦涩且满意的笑。 “那——那你们家…有那么大的花园么?就…那样的…” 她语言能力有限,支支吾吾的,手上为陈仁比划着。 “噢!小庭园?” “对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有么?” “那是自然。无意炫耀,我们家有好几处。” 陈仁咧嘴一笑,脸上有些骄傲。可那份骄傲并不令冬生十分讨厌,她也勉强地挤出了一抹笑。 冬生舒了心。在她眼里,芙娘是配得上她所能想象到的,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 譬如她旧年在心里暗暗许下的一个梦,她要为芙娘也修一个这么大、景致这么好的园子,包管和那些苏州富商大贾、乡绅家里的一样,教芙娘以后再也不想家。 既然自己完不成这个梦,那就藏起自己的私心,让陈仁替她去完成吧。 思及此,冬生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不讨厌陈仁,只是她头一回的,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以及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和芙娘一样,他二人皆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蜜罐里泡着长大的,诗书礼仪里润出来的。 她不一样。她祖上无一例外,全是农民,她当了几年泥腿子,当了几年扛包的,现在是个在军营里混的丘八。 军中以杀敌数论功行赏,她也肯吃苦,好不容易才升了个百夫长,积攒些了军功。冬生日日都在算,自己离梦中的庭园还差几步。 却不想她熬得起,芙娘却等不起。 冬生比陈仁略高一些。可她此时垂下脑袋,倒显得矮陈仁半截。 她盯着自己泥斑点点的裤腿,满是泥垢的指甲不由自主地蹭了蹭裤腿。 冬生活了十八年,张狂了十八年。在陈仁面前,头一回觉得有些自卑。 “那你…你照顾好芙…你照顾好嫂嫂,替我…替我哥。我不会说什么话,总之,大恩不言谢。” 冬生满面真情,冲着陈仁抱了抱拳。还觉不够似的竟要单膝跪地。 陈仁听她言语的意思,分明是把芙娘托付与自己了,面上又惊又喜,连忙去搀冬生。 “啊呀——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应该的,应该的么!” 芙娘进了屋后,眼泪更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她越想越委屈,趴在床前哭得嚎啕。 当时她顶着八方的压力将冬生送走,自己却陷入了险境。好不容易才微微缓了一下,无人再谈及此事,她却又发现自己怀了冬生的孩子。 她这一怀孕不要紧,康瑞急得团团转,柔嘉吓得面若金纸。两人一个坚持要冬生回来,一个坚持要芙娘打胎。 芙娘婉拒了两人的好意。她既不打算让冬生回来,也不打算打胎。 冬生回来帮不上什么忙的,反而让自己之前的一番心思白费。 况且,孩子自从落到为娘的肚子里,便和娘亲是一体的,是娘身上的一块肉。 彼时她不懂这句话。如今自己怀里揣上了小人儿之后,她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况且,这孩子姓连,是冬生的。 藏是藏不住的,于是康瑞和柔嘉为芙娘费了好一番心思,另寻了一处宅子。 她不想走,她不想冬生回家的时候找不到她。或者说......送讣告的军士找不到她。 可当下也再无更好的法子。芙娘感念她二人情真意切,刚欲走,陈仁便找了过来。 “芙娘,我找你找的好苦!” 是她表哥,是她打小儿便爱慕的人。 她向陈仁瞒去了关于冬生的事,谎称孩子是另一个人的,并且坦白了自己不会再喜欢陈仁。陈仁丝毫不介意,答应会假称他是孩子的爹,暂时照顾好他们母子二人。 陈仁旧年不懂表妹对自己的心思,芙娘举家搬走了后他才醒悟了过来。他不介意芙娘的过去,并且,他愿意等。 如此一来,虽说寡妇再嫁又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闲谈,怀有身孕的她又成了众人焦点,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且比起与小姑通奸乱伦,终究是轻多了。 就连腹中的孩子也争气。怀了八个月了,她看起来才刚刚显怀,像五个月的样子。如此一来,连原先那些疑心她这孩子是冬生所出的人,也信服了。 芙娘哭累了便歪倒在床上,委屈得一抽一噎,泪珠盈睫,显得格外动人。 然而她知道这么个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冬生心邪,必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此刻她和陈仁多半已扭打在了一起。 她叹了一口气,拖拽着沉沉的步子往外走。却不想一推门,门外只有陈仁一人,独自坐在那里。 “她人呢?” 芙娘有些慌张,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回军营去了。她教我告诉你,不必担心她。” 芙娘脸一白,慌不择路地往外赶。她腿脚不便,陈仁忙上前搀扶,不料想却被她推开。 果然,门外刚刚拴着马儿的树上孤零零的。 好像刚刚是一场梦,这个人从未回来过。 “连冬生!你失去我了!” 她哭喊了一声,无力地瘫软在地。陈仁见状连忙慌慌张张地要来扶她,却不想她看似无力的身子,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用力将他推倒。 “芙妹——你……” 残阳如血,芙娘望着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官道,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真真正正的肝肠寸断。 她这一辈子,经历的全是死别。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亲人一个个的离世她不苦,丈夫战死沙场她不苦。她信死亡是因为人和人这辈子缘分尽了,她信人死了会变成星子,她信人有来生,她信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这是头一回,她尝到了生离的滋味,酸苦之余,是深深的无能为力,心里似乎生生地被剜了一下。 况且战事吃紧,边疆血流成河,触目惊心之景她也听人说过。生离之后,多半是死别了。 她虽嘴上说的是冬生失去她。可只有她一个人,清清楚楚地明白。 是她失去冬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