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灯会
和光又在这儿连住了几日,他白日在城中飞檐踏脊,走街串巷,天黑了便回来寻点吃食,再睡上一觉,偶尔陪乐清绝赏赏书、下下棋,倒像是只仗着主人家大度就来肆意蹭吃借居的野猫。 乐清绝正蹲在屋外用小炉子煎茶,高大的身子小心地弓着,见火势渐弱了,就拿铁钳子拨了拨。七月已有些热了,他拉起袖子拭去额上汗珠,忽然上方一暗,遮住了光源,乐清绝一抬头,见是名老宦官来了。 “乐指挥使果然在这儿。”乌齿态度甚是和颜悦色,笑眯眯地朝着乐清绝问道:“您一个人吗?” “总管大人有何吩咐?”乐清绝行了个礼,声音却透着不悦。 这儿是他个人的居所,与王府,与朝廷都无关,他不希望见到外人。 “是谁来了?” 里屋的门敞开,和光踱步而出,朝他们瞥了一眼,便走了过来。 乌齿见到和光并未太讶异,只是咧开嘴,朝二人露出令人反胃的暧昧笑容。 “敢问总管大人,可是王爷有令予我?”乐清绝皱着眉头语气有些急躁。 “正是,正是。”乌齿赶忙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乐清绝,说道:“王爷令在下将此诏交给乐指挥使,可这几日您不在寓所,在下便只好向严小侯爷打听了此处,冒昧前来。” 说完又转向和光,谄谀道:“王爷对和光公子甚是挂念,特意令人从京都运来了新鲜的妃子笑,等着您回去品尝。”尖锐的声音刻意作出蜜里调油的亲密状,叫人作呕。 和光神色淡漠,等乌齿退下后便去瞧那封诏书。 “王爷还需在京滞留半个月才回来。” 于和光而言却是个好消息。 乐清绝摊开那封书信,接着道:“这上边说,最近有个傩戏班子要来金台,据说是个辗转于各地的民间戏团,传闻他们每到一处,当地就会发生不少幼童失踪的案子,王爷令我们彻查此事。” “是假借表演名目略卖人口的人牙子么?” “尚不知。”乐清绝把内容又仔细看了一阵,稍加思索后,沉吟道:“七日后便是中元节,街上再热闹不过,那傩戏班子准会出没,届时你同我一块儿去夜市瞧个究竟。” 从永乐宫到双条巷一带显得安静闲适、从容惬意,一派宫廷风范,可自双条巷往南,则人声鼎沸,满耳繁乱的足音。 近黄昏,紫橙色的霞晖顺着天际淌入河中。 水面有不少小巧玲珑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芳名,放在水面上,随着流向下游坊巷,少女们一一拾起,争相调笑,醉心于花前月下的你追我逐。 乐灵机是极不屑这些的。 昨夜他回到寝居,觉得自己疲惫和快乐得没有一丝力气。他立在窓边,像中了邪似的一动不动站了良久……他又在回忆之前的情事,那感觉是何等新奇、何等欢愉,嘴角又勾起发出无声的笑。显然他在洗净脸后,就把出的糗全忘了。 末了,他踮着脚走到床头,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没有脱衣裳就把头倒在木枕上,仿佛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动充满着他心间的那一切…… 可到了次日,他又不情不愿地记起和光的冷漠来,心头不禁又发冷了。 和光的脸在眼前悄悄浮现,不是缀着情欲时的,是对着他露出浅笑的脸。 每当他那常常抿着的唇上扬时,总是半张半闭的美丽眼睛里,狡黠和坦荡,恣意和疏离特别迷人地交融在一起。 只要那双眼望向他,他就身不由己地快乐得颤栗,可同时又会卑鄙地想—— 他也会对别人露出这种笑吗? 乐灵机意识到,自己在那人面前恐怕也是微不足道。他忽然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少年的心本是硬邦邦,在和光手中却像一块柔软的蜡。 乐灵机来到河边,上方是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霞彩,眼前是嬉笑怒骂的少男少女,可他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悲伤。 “我怎么就迷上他了呢,净是痛苦。” 回去的路上有小贩在卖河灯,他鬼使神差地捎回一只。 乐灵机长于妓院,没念过几天书,唯一认得几个字,都是在春画上学的,书法自然也是不堪卒睹,只怕往金龟子爪上粘上墨汁,在宣纸上乱爬出的字也比他的强。说到金龟子,乐灵机自那之后常常给它送吃的,甚至还带它去看兽医,一人一龟建立起了同病相怜般的友谊,当然这“病”不是泄精的病,而是苦恋不得的病。 总之,他一连写废了几十张纸,仍是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两个字,不得不求助外援。他带着上好的五色花笺,请乐清绝帮他写几个字说要拿去做扇面。 “好啊,小七想写什么?”乐清绝问。 “和光同尘。” “……” 乐灵机替自己的自作聪明羞赧。 乐清绝并未拆穿他,帮他写好后差人带了过去。 这天酉时,他叫了车,接上和光前往凤珠楼。 马车行过双条巷,这一带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三更后方静,七月十五便更是热闹非凡。凤珠楼位处极其繁华的商贾地区,门前马车人潮络绎不绝。 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目的地。酒楼的掌柜认得乐清绝,见了贵客前来,连忙恭敬地上前亲自迎接。 掌柜见他带着眼熟的公子,便低声恭敬地询问:“大人,这次还是五楼的雅间吗?” “不必,找个能看清夜市的位子即可。”乐清绝应道。 店小二将他们带到位于三楼靠窗的座位上,很是殷勤地替两人斟上顶细的龙井芽茶,又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凤珠楼每个房间都摆设得极为考究,犁木桌椅,红木坐榻,此处桌案椅子用料比雅间低了一个档次,却胜在视野开阔。 酒楼前堂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此处虽吵了些,但里外都瞧得清楚。” 今日乐清绝身着枣色长袍,衣襟与袖口处则是黑色缎面材质,上头绣着简易流云纹的滚边,衬得他身形极为欣长,更添了几分儒雅的文人气息。 “嗯。你定吧。” 和光却仍是一如既往的素白衣衫,没沾上半点热闹的烟火气。 他浅啜着杯中茶水,坐在窗边小榻上,淡漠地望着外头的景色。窗外的余晖,好似一张霞帔覆于这片街市,壮阔如画。街上灯会的火光尚未燃起,人流也还没汇集,仍需再等等。 来这里吃席的也有他们同僚。这些人见了乐清绝,便纷纷“大哥”、“清绝”的围上来寒暄,待看清他身后的人时又讪讪退开,同二人保持一定距离。 和光并不理会这些,他支着下颚,在嗡嗡的嘈杂声中侧耳细听堂中茶博士说书。这远近驰名的凤珠楼中,客人源源不断,京都侠少、文人墨客皆萃集于此,留下无数隐晦的奇诡怪谈、风流韵事,为说书人提供了不少素材。 眼下正值七月半,怪力乱神的话题自然少不了。此刻说的,正是皮狐子娘的故事。 话说那皮狐子又名狐貉,多生于北地,色白有尾小如狗。传闻它最喜食小儿,常夜入人家取食,有人气弱者则被它摄气而去。 那茶博士添油加醋地胡诌八扯一通,随后又说起皮狐子吃了一位母亲,又化作那母亲的模样去诱骗她三个女儿的故事,无非是寻常吓唬小儿的那一套。 和光却心生疑窦,不禁联想起失踪的幼童来。 他想地出神,一抬头,却见乐清绝端坐在对面,正垂首望着他的脸,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只见乐清绝鼻尖上挂着几滴汗珠,许是喝热茶闷出来的,他面上带着轻浅的笑,目光似五月熏风般温和,柔软中却又揉捻着些许落寂。 和光怔了怔,旋即别过脸。乐清绝发现自己失态,连忙低头继续喝茶,却发现手中杯盏已空。 此刻楼下闹市已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河边画舫如云,街道两侧纷纷点上了灯火,水上、岸上灯火相映成趣,彷若无垠灯海、璀璨相映。 “下去瞧瞧吧。” 二人出了酒楼,沿着河岸向下走。没走几步,突然听得前方吵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 只见台上一人头裹红色花巾,手掌把面具摩挲一遍戴在面上,“若人问我是那个,吾是斗口王灵官!”一声恶吼,手臂一挥,高声咏唱起唱词。 四、五人自戏台两侧翻着跟头上来,顺势溜过它的大招牌:“幽梦坛”。 众人围成圆圈,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跳动起来,脖颈如波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睨,眉飞色舞,腰上银铃响个不停。 带着狐妖假面的乐师吸食了五石散,半昏半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 戏中还穿插着不少巫术表演,如捞油锅踩刀梯,吞火吐火等。与普通的祭神跳鬼表演也无异。 乐清绝二人绕着戏台看了一圈,又溜进后台马车中搜查,但瞧不出什么门道。外面观众看得目不转睛,人群中却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人物。恐怕只是个普通戏班子罢。 台上又表演起折子戏,二人决定再去附近看看。 他们重新汇入壅挤的人潮,四周熙熙攘攘、喧嚣不已。一路上绮罗飘香,绛树雕阑,还有模样生动有趣的各式花灯,琳琅满目,令人心醉神怡。 和光却只是盯着身边一张张形形色色的脸。廊道上头挂着一串串花灯,散着澄黄色的灯光,将这些面颊照得一片通亮。为了防止走散,他拉着乐清绝的袖角,那人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为他破开人潮。 逛了几趟都没什么发现,他们便像是普通的游灯会般随意走走。 可惜两人对这夜市都无甚兴趣,很快便要逛完。 他们沿河堤朝下,慢慢走到人潮稀少处。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河照得冷冷亮亮,心境澄明,万般幽静。岸边荷叶刚展开,还很嫩,在暗中也长得分外用心。虫声如繁雨急落,替道不出心思的人们着急地发出鸣叫。 二人不言不语,比那河面还静。 和光游目于夜色,表情似是有些厌倦,无意中见到远处堤岸上,有个小小的橘点,扑闪似流萤,不知是何物。 “你看那是什么?” 一盏掉了队的花灯,卡在荷丛茎叶间,没能化作星子顺水漂到天际。灯架中积了些水,烛光却仍旧执拗地闪烁着。乐清绝挽起裤腿,淌水把它解救出来。 他捧起河灯瞧了一眼,笑道:“是给你的呢。” 和光接过递来的河灯,在里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细硬有神的瘦金书,运笔灵动而劲键,几乎能想象出那人执毫锥,轻蘸墨,在纸上断金割玉的认真模样。 转过面,笺纸的另一侧被濡湿,隐隐现出一排矾水写的遒美小字: 「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 和光:“会是谁写的?” “……小七吧。”乐清绝正视着他的眼睛。 和光却低下头,看着那句小诗不置一词,笑了笑,将中间的积水倒出,又把花灯放回水中。 小巧彩灯晃晃悠悠随波而去,如一株金莲,在河面上绽开层层水波。朵朵涟漪轻轻漾漾,却是无穷无尽。 是落雨了。 “下雨了,回去吧。”说罢,起身向回走。 乐清绝撑起伞,随他一同。 淡烟急雨中,红衣少年撑着一把伞,沿河前奔,衣袂被吹得飘荡。 乐灵机起先蹲在上游,看着满河流光点点,渐行渐远,在水面上连接成一道火焰霞光般的长路。他笑自己何时也沾染上金台的风花雪月了,眼睛却盯着自己那一盏。许是觉得人们对灯倾诉念想的片刻静谧太过悲伤,他站起身追着河灯向下流跑去。 却见着它被卡在远处对岸,又被那人拾起。 他们好像交谈了什么,隔得远,雨声又大,听不清。 那熟悉的两人合打一伞,离去的身姿挺拔俊逸,要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乐灵机有些急了,忙跟上,先缓步,后急走,再飞蹿上去。 他最不了解的就是那人同和光的关系。大哥一般的乐清绝,高大又温文,成熟不带倦意,同他比,自己仿佛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有些妒忌那人能在和光面前气定神闲,而他呢?只会傻里傻气地绷着脸,傻里傻气地献殷勤。 他做的这些,都不及那人沉默的注视。 “清绝!等等!” 声音惊扰了河边的蛙皷蝉噪,却无法惊破雨水滴滴敲在伞面的声响。 眼看二人身影袅袅似欲没入雨雾中,情急情危,乐灵机疾赶直追,却又不禁问自己: 他为何要追上去?追上了又欲说什么? 少年衣衫尽湿,心焦意乱,真是困窘又狼狈,两把伞间,却始终阻着一截大雨织成的隔膜。 乐灵机在心里嘲弄自己,笑得有些酸涩。 “该死的,这雨… …何时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