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两世为棋

    悲痛间，沈晏歌忽觉五脏六腑都开始灼烧，真气在经脉中沸腾般不受控制地游走，喉头一片腥甜，生生喷出大口鲜血。

    他的血溅至叶忘奕身上，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探查自身伤势，而是后退两步，不愿自己的血污了叶忘奕的身体。

    但他渐渐察觉到不对，面色遂而变得凝重。

    这内腑灼烧、经脉紊乱的感觉何其熟悉，他上一世身形崩坏、直面死亡之时，便是这种感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运功时出了岔导致的走火入魔，但他此时分明没有运转真气，何来走火入魔之说？

    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包括前世他的死，都是遭人暗算！

    沈晏歌神思急转，这一世，他根本不再信任任何人，为何依旧被钻了空子？

    ……不，不。除了师尊外，还有一个人，他对待对方的态度是不同的。

    因前世那人一直跟随他到最后，随他杀伐、又顾他起居，他的心中的角落里，也渐渐有了那人的一席之地。他虽不钟情于对方，却也将对方视作了想要守护的家人。

    前世统率魔修大军时，他日日喝下对方亲手斟下的茶；这一世，他也不止一次品尝了对方做的各种羹汤补品。

    能搅乱经脉真气的毒，便顺着这一次次的汤水，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门口走入一抹娇俏身影，脸上巧笑嫣然，不是任枫又是谁？

    沈晏歌垂了垂眸，再度抬起时，眼中含着几分讥诮：“你倒是有耐心。”

    不待任枫开口，雷霆电掣的劲气一击已然冲她袭面而去！

    任枫惶然躲避，惊讶出声：“不可能！以那毒的剂量，你分明不能再动用任何真气！”

    回以她的是沈晏歌哂然冷漠的眼。

    前世他确实在她日复一日递上的茶水中走向末路，但这一次，有叶忘奕本命真元的加持，经脉中的一切混乱都被压制。到这时，他还在受着师尊的庇护！

    神智越清明，心头的痛便也越清晰。掌中凝聚起万千怨灵的哭喊声，魄唳剑出，攫住了面前女孩的魂魄，杀机如穹顶将她笼罩。以往只见过这般磅礴冷冽的杀气向着别人，直到它直面自己时方觉其可怖；尽管任枫一直以来都有所保留自身实力，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路可逃！

    过去同窗的一幕幕雪花般略过脑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尾巴、永远含着倾慕的炽热视线、开口一同离开玄元宗的毅然决定、陪伴征伐四方的狠决剑光，尽数化作飞灰随风消逝。

    赤晷魔尊的眼中，从来容不下任何背叛。

    剑刃即将触及任枫的前一瞬，一道墨影自沈晏歌袖中飞出，于虚空中凝出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他通身赤裸，长发散落，一张脸说不出地邪佞，勾着唇角，就这么站在任枫面前，直面魔尊雷霆一剑！他清淡描写地一抬手，沈晏歌只觉手中魄唳有千斤重，竟再无法将剑刃向前挥动分毫。

    任枫苍白的脸在看到那人时再度恢复了红润，眼中流露灿烂光芒。她克制着自身激动的情绪，向对方恭敬道：“主上！”

    这目光沈晏歌实在太过熟悉，以往任枫的百般崇拜憧憬，不计其数“主上”的呼唤，对象都是自己。

    但原来，任枫眼中所看、心中所想、追随效忠之人，从来不是他。

    长久以来他对任枫而言，不过是对方的替身！如今对方再次复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便到了抛之即弃的时候。

    这么久的师兄妹同窗情谊，在任枫面前，皆为虚假。

    竟有人敢拿他做替身！

    她的主上究竟是谁？

    思索间，沈晏歌施加在魄唳上的力道愈发强盛。然而，前一世在他掌中无往不利的邪武，如今却好似通体都在抗拒他的使唤。怨魂的哭泣声由低语转为尖啸，房中门窗皆被震碎，一道不可名状的力量自透明的剑身迸发，竟将沈晏歌施在剑上的力通通返还到了他自身之上！

    沈晏歌被劲风逼退，重重撞在墙壁上。他扶着胸口稳住身形，看到魄唳泛着淡绯的血光缓缓浮起，温顺地被对方握在手中。

    “呵，用着我的武器，却妄想伤害我？”对方嘲弄的笑意尚未完全展露，忽然凝在脸上，因他发现，自己此刻竟动弹不得。

    在他身后，一面古镜涨至一人大小，泛着月牙白光，平滑的镜面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那是沈晏歌这一世才得到的神武，夙昔镜！

    夙昔镜能将人桎梏，并映照此人过去生平。沈晏歌一眼扫去，蓦地变了脸色。

    镜中之景，是他所有梦魇的开端。

    小腹微凸的女子将幼小的孩子护在身下，眼睁睁看着大能一击的白光笼罩了整个村落，数千人口一夜间丧命，从此世间再无商沂村。

    那分明是十三年前的场景！

    也就意味着，面前这人在这十三年间，并不存在于世上！

    不，或许并不止十三年。

    夙昔镜能映射的只有这一世的情景，沈晏歌重生以前，穿行小世界的那段时光，都没有被其探查。神武圣人再如何强大，依旧无法逃脱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因而术法的极致，也仅仅只限于这个小世界、这一世间。

    镜中时光回溯，转息来到一片旷野，当中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激战正酣，日光晦明、天地震颤，峭壁挡不住招式的风压化为齑粉飞散空中，这是当时世间最强大的二人赌上性命之战！

    黑衣正是面前之人，而白衣的人影五官，带着与叶忘奕如出一辙的凌厉，正是当时名声响彻正道的第一人，叶忘奕的父亲，叶鸿！

    沈晏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眼眶因愤怒而通红，望着被古镜禁锢之人，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冥无曦！”

    为何他消失了十三年的踪迹？因为他凭着这块玉石，与沈晏歌的十三年融为一体！

    这十三年，对方吸食他的精气、侵蚀他的血脉，又妄想通过他，吸收天选之子的气运。

    沈家的玉石根本没有穿梭小世界的效能，冥无曦凭依齐上将其改造，不仅侵蚀了家人留给他最后的念想，甚至让他将害自己流离失所的罪恶贴身携带了这么久！

    话未言尽、术法先至！沈晏歌上一世经历过数不胜数的险境与战场，一招一式被锤炼得何其狠辣，即便手无寸铁，光凭气势便能掠人心魄。魔尊的气焰将他的身体笼罩，地板无法支撑这般强烈的压力，寸寸皲裂一直蔓延至冥无曦与任枫脚边。

    但，前世被正道谈之色变、不知收割过多少性命的强大招式，落在冥无曦身上，竟如同石沉大海，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就像任枫与魄唳纷纷离开他选择了对方，这些招式在冥无曦面前，也通通失去了杀伤力。

    “不要挣扎了。”金色的气运气息不断在冥无曦身上游走，将他的墨黑长发吹得猎猎翻飞，因沈晏歌心神震颤，他借机冲开了古镜的束缚，继续讥讽道，“你的魔道血脉、你的武器、你的手下，哪个不是我替你安排好的？”

    他嗤笑：“没有我，你哪里能活到今天？你在垃圾桶和野狗抢剩饭吃的那几年，早就死透了。”

    他竟敢……竟然敢提这个！

    是谁害他家破人亡，又是谁让他被众人唾弃，双手覆上洗不净的鲜血？

    沈晏歌只觉荒唐至极，他两辈子的人生，原来不过是上一任魔头一步步操纵的一颗棋子！他的挣扎求生，他所经历的炼狱苦楚，甚至小世界的波澜辗转，都在对方的安排之下！

    冥无曦最喜欣赏不同人绝望凄惨的神情。即便神情愤怒灰暗，却依旧无法掩盖那张脸的瑰丽绝艳，对于这具身体即将成为自己新的夺舍躯壳，他打心眼里觉得满意。

    这张脸出落到如今地步，他觉得沈晏歌应当感谢他才对。

    没有他带领对方穿行小世界，接受天选之子气运的浇灌，沈晏歌也不会有如此身姿。

    那是汇集了十界精华于一身的躯体，也该属于集十界气运于一身的自己。

    而沈晏歌能使用这具身体这么久，已经是他宽宏大量！

    待他吸收完这最后一个天选之子的气运，再夺下沈晏歌的肉体，他便能成为十界主宰！届时，每一个小世界，都会成为他理想中的炼狱。

    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与叶鸿一战惊天骇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双双陨落，其实他还有一道寄魂凭依、掠人气运的邪法，能将魂魄从躯体转移他处，蛰伏蓄势直至下一个机缘的到来。叶鸿的舍命一击击溃了他的身体，他在被术法击飞至九霄的轨道上，探查到这户富庶人家的玉石是最好的寄魂之物，便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调转了术法的落点，裹着能将方圆百里生灵涂炭的大能最后一击，径直落向商沂村。

    富饶平和的繁荣村落，在一个平常的傍晚，转瞬化为废墟。

    天不绝他，这场大战，终究是他赢了！

    算上小世界的穿行，他已被迫依附在那块破玉上近二十年。魂魄在玉石上稳固后，他曾动过抛弃沈晏歌的念头。但他那时不过一块石头，若被困于荒无人烟的废墟，何时能有出头之日？他觉得憋屈愤懑，他一代魔头，竟有朝一日沦落到需要依附一个幼童行动，且那幼童宁可忍饥挨饿、遭人殴打唾弃，也不肯将他这块玉石典当卖出。为防男孩横死荒野，尸体被扔进乱葬岗，带着玉石再无出头之日，他不得不以魔气浇灌其身，护他身体强健，不被病魔滋扰。

    对沈晏歌的怨，从那时便已埋下。

    幸而叶忘奕将沈晏歌捡走，他在仙人身上探查到了天选之子的气运，当时便动了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他传音自己的魔修残党，派来幼小的任枫同入玄元宗接应自己，又蛰伏许久养足精魂，一点点看着沈晏歌走入叶忘奕心中，终于寻到叶忘奕受伤、壬水阁只有他和沈晏歌二人的机会。

    他传音任枫，让她将宇文甫拖在山下，而他趁此催动术法，便要将叶忘奕的气运据为己有！

    但他没想到，由于当初自己的一缕魔气被沈晏歌吸收，加上沈晏歌十年日日佩戴自己、同时修炼正道功法，已经将他们二者绑定，他要吸收天选之子的气运，只能让气运在沈晏歌身上流转一遭，再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沈晏歌并无吸收气运的念头，本能地排斥不属于自己的气运，叶忘奕也并未敞开心门，气运萦绕其身不散，他强行试图抽取气运的结果，便催生了魔气于沈晏歌血脉中生生爆发！

    自此，玄元宗再无沈晏歌立足之地。

    冥无曦这才知晓，若要吸取天选之子的气运，只能靠沈晏歌与天选之子双方主动为之，其中更以两情相悦为最佳。叶忘奕那时已是强弩之末，一旦一个天选之子逝去，小世界便会将其气运收回，诞生下一个天选之子，他便需要让沈晏歌断了对叶忘奕的念头，心甘情愿攻略下一个天选之子。让师徒反目成仇是最好的办法，这点不难做到，沈晏歌在承谏长老门下的十年也足够冥无曦了解叶忘奕心性，只需让正道各大门派知晓一个新的魔修诞生，叶忘奕为了防止他们围剿自己的弟子，便会疲于斡旋，顾不上处理玄元宗内的蜚语之火。

    唯有一点他实在看不过：沈晏歌在得知叶忘奕死讯后，为了寻找师尊魂魄，硬生生撕开魔界裂缝三探炼狱海，任由瘴气将身体腐蚀的愚蠢行为。他已把沈晏歌的身体视为己物，替他寻回伴随自己征战已久的利刃、引导他重整四散的魔修残党统帅一方、甚至试图让任枫撬动他的心扉。任枫没有成功，但沈晏歌不喜女人更有利于他吸收天选之子的气运，冥无曦便又让任枫替对方寻来各式男仆，让沈晏歌熟练知晓男人身体的构造。一切都为他夺舍这具身体后做足了准备，沈晏歌自伤身体的举动，自然引得他对对方积怨更甚。

    待他夺舍那天，他定要将沈晏歌的魂魄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若让他和他那冥顽不灵的师尊一样魂飞魄散，也当做是他们阻了自己成主宰之路这么久的惩罚！

    但冥无曦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叶忘奕为了守护自己的弟子，竟愿意献祭所有！以魂魄为引，浩瀚气运顺应天选之子的强烈遗愿萦绕沈晏歌身周，护他不被魔气邪念侵蚀心海。如此庞大的能量无法为己所用，冥无曦如何甘心，如今唯有倾尽积蓄十年的能量将小世界重启，让沈晏歌主动放开心攻略天选之子，才有最后吸收气运的可能。而逆转时光、重启世界所需的力量，便让沈晏歌当牛做马，攻略其余小世界的天选之子替他攒来吧。

    不过区区凡人之子，能替一代魔主办事，当属沈晏歌的荣幸。

    沈晏歌不知道，他上一世几近癫狂寻找叶忘奕残魂的做法并非无用功，在最后关头，萦绕在他周身的气运当真震颤几许，有一缕金魂即将凝结在他面前，化作叶忘奕的形象，告诉他当年被抛弃的真相。

    但冥无曦如何会让他得逞？任枫替他沏的一盏盏茶中积累的毒素在那时爆发，他的身体往无法修复的方向一寸寸崩坏，口中喷涌着黑色的血水，冥无曦便趁此机会，将沈晏歌摄入属于自己的秘境空间之中。

    他自称幻石，声声如钟引诱沈晏歌：“吾乃十界幻石。若汝想找回生机，需穿越不同小世界，找到世界中的天选之子，吸收其气运注满吾身。汝可愿？”

    他知道沈晏歌别无选择，因为将他逼至绝路的，便是自己。

    沈晏歌问：“如何吸收他人气运？”

    他答：“攻心为上。”

    他将一个接一个男人送到沈晏歌面前，为的就是让沈晏歌直面天选之子的那一天。

    沈晏歌道：“我愿。”

    冥无曦心中冷笑，缓缓开口——

    “契约成立。即将前往第一个小世界。”

    时光自此，撕裂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