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一条领带的救赎
69 门没关上,被风吹得来来回回,锁芯撞着锁孔,“砰…砰…砰…” 谢衡站在玄关处,他想了很多种和谢愉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眼前这种。 客厅的升降餐桌被抻开了,上面放着一套碗碟,八道菜,冷热都有,甚至还烧了汤。 谢愉坐在客厅的餐桌上,坐在面朝玄关的一侧,看着谢衡。 谢愉那张脸像一张精致的面具,冰冷、平静,如果不是桌子上有几碟菜还冒着热气,谢衡都怀疑他是不是从一周前的晚上坐到了现在。 半晌,谢愉稍稍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进来吧。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谢衡有些怔忪,他盯着谢愉的脸太久,导致眼神都有些失焦。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头也发紧,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片刻之后,才朝谢愉点了点头,“还好。” 谢愉手搭在旁边椅子的靠背上,轻拍了两下,“过来坐。” 谢衡便拉扯着两条失去知觉的双腿走过去,以至于姿势过于僵硬,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谢衡起身,盛了一盅蹄花汤,放在谢衡身前的桌面上,“先喝口汤吧,暖暖胃。” 眼前是白瓷烫银花的精致中式餐具,谢衡拿起小巧的汤匙,舀了飘着油花的汤汁送进嘴里。 “怎么样?” “好喝”,谢愉点点头,其实他根本食不知味。 谢衡原本是要替谢民州来当说客的,可他向来是个被动的人,谢愉不提谢民州的事,也不问他这几天去了哪儿,谢衡也便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了。 谢愉伸手贴在谢衡的后背上:“你的身体——” “什么?”谢衡不明所以,条件反射地问道。 “一直在抖,你自己没发现吗?” “是…是吗?”谢衡咽了口唾沫,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一直在打冷颤,明明喝进肚子里的是热汤,手心里却黏糊糊地全是冷汗。 “你害怕什么呢?我只是把你叫过来吃个饭而已,你前几天不是还说要送我礼物,今天是我生日你不记得了吗?” 在那酒店没日没夜地待了太久,谢衡原有的时间观念都被磨平了,他勉强能知道现在是十二月底,但心里搁的事太多,谢愉的生日实在排不上号。 谢衡放下汤匙,两只手握拳立在餐桌上,垂下的头颅几乎要低到桌面底下去,“对不起……我失言了。” “先吃饭。” 谢愉起身,到厨房盛了两碗热腾腾的米饭。 不知道是谢民州的示威压力太大,还是一周没有跟谢愉接触的缘故,谢衡觉得自己和谢愉好像又回到了最一开始的相处状态——紧张疏离、胡思乱想、如履薄冰。 谢愉不断地朝谢衡的米饭碗里夹菜,谢衡也便只好闷头扒饭。谢衡一面想着如何开口,说服谢愉放弃字据的事情,一面又因为没能送上生日礼物而愧疚。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有碗筷相撞时偶尔发出些声响。 那天蒋倩跟他说过谢愉生日的事之后,谢衡是有花心思去琢磨要送谢愉点什么东西的。 在那个失眠的夜里,他设想过很多种。 一开始想到的是领带夹,可蒋倩要送领带,虽然谈不上攀比,谢衡却也不想让自己的礼物成为附属品,便作罢了。 而后是袖扣。 谢衡觉得黄金白银这些贵金属太俗,即便佐以好的设计,也难能做得低调雅致。 那些贵价的石头倒是一个个流光溢彩的,翡翠太老气,钻石、蓝宝石、猫眼石这一类做出来肯定要好看得多,但是价格又过于高昂,他实在没有经济能力买到两枚大克拉的贵价宝石。 半夜谢愉睡着之后,谢衡躺在谢愉身边,拿着手机在一个珠宝商行的网页上浏览了许久,最终敲定了欧泊——是一种五彩斑斓、小众却不失别致的石头。 谢衡看中了一颗云母白底色的天然欧泊,整体呈一个略方的片状,火彩层厚,还是粗打磨的状态,但因为形状不大好做成珠宝首饰,所以价格也没有被商行定得过高。 谢衡没能再找一颗相似的大小花色来配对,于是改了送袖扣的想法。 谢愉常用一只贵价的签字金属笔,谢衡便想哪天找个工作室定制一套笔壳,将他相中的那颗欧泊镶在笔夹或者笔帽顶端做装饰。 谢衡早上在网上付了定金,约了第二天去取宝石,可下午他便被谢民州带走了。 他还来不及去取欧泊,也没能找个合适的工作室做笔壳,谢愉的生日就那么到了。 那一碗米饭原也不多,不够正常成年男性一顿的饭量,但是谢衡的心思实在是不在吃食上,于是勉强吃完碗里的便放了筷子。 谢愉瞥了一眼谢衡的碗,“电饭煲里还有饭,汤在砂锅里煨着,你要吃就自己去盛。” 谢衡应道:“我已经饱了。” 谢愉点点头,他伸手夹了一筷子芦蒿,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嚼着,而后眉头皱了起来,念叨了一句:“炒得有点老了。” 谢衡附和道:“好像是有点”。 又过了会儿,谢愉碗里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谢衡拿眼尾稍稍瞥了下谢愉的脸色,抿了抿嘴唇,小声喊谢愉:“哥。” “嗯?”谢愉停了筷子,侧过头看谢衡,“怎么了?” “那个……户口的事,算了吧。”谢衡说完也不敢看谢愉的反应,只一味地垂着头。 “行。” 谢衡闻言舒了口气,双手放在身侧,手心被指甲掐得通红,“刘荣进那个字据的事……也算了,行么?” “谢民州怎么跟你说的?” 谢愉不提谢民州还好,一提谢衡的鼻头就泛酸,眼泪凝在眼眶里就要掉下来,他连忙偏过头去瞪大了眼睛,“他一开始让我劝你放弃那个字据,我没同意。他就带我去靶场打枪,说如果你非得把字据公开,他就让我拿枪打死你。” “我知道了。”谢愉将两人的碗叠起来,筷子收到一处,站了起来,“我去洗碗。” “哥”,谢衡勉强将眼泪囚在通红眼眶里,他伸手拉住谢愉,“你答应我吧。” 谢愉垂眼看着谢衡搭在他小臂上的手,自顾自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到,让谢民州先一步把你带走了。晚上我有事要出门,蒋倩会来接你去她家,在刘荣进的案子开庭之前,你先住在她那儿。” “我不想去她那儿……哥,你答应我行吗?你把那字据给谢民州,这事就了了,我求求你了。” “松手。”谢愉冷漠道。 “你答应我吧……”谢衡巴巴地看着谢愉,脸上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谢愉眼皮子跳了跳,沉声道:“松手,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我……” 谢衡还要说话,谢愉却抬臂猛地一挥,将谢衡的手扯落了,同时他手里的碗也禁不住力道,飞了出去砸在墙上,跌得粉碎。 谢愉一把拽起谢衡的衣领,将谢衡整个人生生从座椅上拽了起来,低声吼道:“我叫你松手,能不能听懂人话?!” 两人几乎脸对着脸,谢衡盯着谢愉因愤怒而充血的双眼,他的表情是呆滞的,仿佛被谢愉这一声怒吼吓住了,可眼泪却是实打实地落了下来。 “对……对不起…”谢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来平息谢愉的怒火才行。 谢愉闭眼长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没有刚才那种骇人的愤怒了,“跟你说多少次,叫你不要遇事就道歉。你……” 谢愉顿了顿,接着道:“你真的不长记性。” 谢愉松开了手,转身朝卧室走去。 眼泪掉进嘴里尝到咸味了,谢衡知道自己哭了,他后知后觉地抹掉了眼泪,跟了上去。 卧室里没开灯,还拉上了厚重的窗帘,谢愉坐在床边光线最昏暗的地方,他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捧着额头。 谢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而后走了进去,他顺手关上了门,这便使得房间的能见度又低了一个等级。 谢衡走过去,循着之前的记忆,蹲在了谢愉面前。 谢衡伸手,顺着谢愉的小腿,摸到了对方的手,握了片刻,低头在谢愉手背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生日快乐。” 谢愉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回应。 谢衡也不再提字据了,房间里静得让人抓狂。 谢衡注意力逐渐减弱,也是窗帘的遮光性太好,房间里太暗,他甚至没意识到谢愉有动作。而后便有什么冰凉而丝滑的东西贴到了他的眼皮上,像是丝绸。 谢衡第一反应是谢愉的西装,但随即意识到谢愉今天做了饭,穿的是棉质的家居服。 那东西缓缓收紧,在谢衡伸手抓它之前,便被系在了谢衡的脑后。 房间里本就昏暗,这眼睛遮与不遮本没有区别,但谢衡感觉到了眼睛上的束缚,这才大梦初醒似的。 焦躁与不安瞬间攀到了顶峰,谢衡手上胡乱扒拉着遮在眼睛上的厚实丝绸。 “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拿掉……” 谢愉冰冷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领带。” 那结打在谢衡脑后,谢愉又系得非常有技巧,谢衡越着急反而越难解开。 谢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等谢衡摸着床边要站起来开灯了,谢愉这才从后面拽了一把垂在谢衡脑后的领带末端,将谢衡整个人拽得朝后仰到在了床上。 “恐怖电影你都不怕,还怕蒙住了眼睛有鬼来害你?你不是……” 谢衡紧紧抓住谢愉的衣服,他手心里都是冷汗,心跳声越来越大,最后盖过了谢愉的声音。此后他耳朵里便都是打雷一般的心跳声,咚咚咚的敲击音震耳欲聋,像是有人拿锤子砸他的头颅。 最后谢衡也不再去扒眼上的领带了,他反而安静了下来,坐起身来抱着膝盖缩到了床的角落里,浑身哆嗦着,嘴里念念有词。 谢愉凑近了才听清,“不要打我……不要再打了……妈妈……”。 即便早有预料,谢愉伸出去的手还是僵了一瞬——他当年第一次跟谢衡有性关系的时候,他用布条蒙住谢衡的眼睛,谢衡也是这种反应,说什么“只要不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肯做”。 那会儿谢愉不够成熟,理智又全在下半身,还以为是谢衡的欲擒故纵。喉结在谢愉颈子上一滚,他欲言又止。 谢愉想下床开灯,又怕这个举动刺激到谢衡,于是等谢衡稍微平静了一些,才慢慢地靠了过去。 “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人要打你。”谢愉的手覆在谢衡肩上稍稍用力,轻声在谢衡耳边说道。 谢衡却猛地推开他的手,低声吼道:“滚开!” 谢愉头一回见如此暴躁的谢衡。 这种算是童年阴影的东西如果一直放任、置之不理,它也不会消失,只会带来更加变本加厉的折磨。对于小时候的谢愉来说,谢民州便是这样一个存在,谢愉也曾深受其害。 于是谢愉开了床边的睡眠灯,强迫着将谢衡从床上抱了下来,解开罩住谢衡眼睛的领带。 两人面对面站着,谢愉盯着谢衡红肿湿润的眼睛,正色道:“好好看看我是谁。” 谢衡下意识地抬手想挡住刺眼的光线,手却在半道上被谢愉抓住了。 “我知道这东西没那么容易克服,我现在是在帮你。谢衡,看着我,什么都不要想,如果你非得想,那就想我。” 谢衡吸了吸鼻子,心头的惊恐还未平息,谢愉坚定的眼神和温暖燥热的手心减缓了他的不安,“不要蒙眼睛了好不好,我只是不想让你跟谢民州作对……他那天跟我说的话,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谢衡低着头哽咽,断断续续地说话,语无伦次,“这又不影响生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只要蒙住眼睛,我就会非常害怕……害怕到我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思考……” 谢愉手指放在谢衡嘴唇上,中断了谢衡的自言自语,他压着谢衡的肩膀,让后者坐在了床上。 “我在意。”谢愉又重复了一遍,“我在意你是不是全身心地属于我。是不是一个女人的亡魂出现在你脑子里,你就会像精神病发作似的,疯疯癫癫,败坏我的兴致。” 谢愉稍稍欠身,手抵着谢衡的下颌,迫使谢衡抬头,他盯着那双噙着泪花的眼睛,“你如果能彻底摆脱这种恐惧,就说明你真的不在乎户口,也不在乎你是谁的私生子。你得证明给我看,让我知道那些过去的事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了。” 谢衡被谢愉浑身所散发出来的侵略性的气势慑住了,他停止了啜泣,盯着谢愉的双眼,“那样你就会放弃用字据威胁谢民州吗?” 谢愉将那条领带放到谢衡手上,“十分钟之内,你调理一下精神状态。之后,自己把那条领带绑到眼睛上。你能做到的话,我就答应你。” 说完,谢愉起身,从角落里拉了个椅子,到落地窗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