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阳喧 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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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纪阳喧握着长枪在地上敲了敲,低头对丝毫不顾及面子直接瘫倒在地上的好友卢知春说到。 卢知春方才输了也不恼,只是瘫在地上喘气,一边唉声载道:“我的小祖宗嘞,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先前是沉迷喝酒买醉,现在又是巴不得累死在这练武场为好,你不累可苦了我啊!” 纪阳喧不耐烦道:“你问那么多作甚?起来再战!” 卢知春望着苍天长叹一声,翻身坐起来,挠挠头苦涩地笑:“当纪小公子您的发小可真不容易。” “待会请你去喝酒就是。”纪阳喧说道。 卢知春说着:“得嘞,可得由你出钱啊。”一边撑着长枪爬了起来,他现在可没了耍花枪的心情,站起来就靠着呛立着。 “哪回喝酒不是我出的钱,你个吝啬鬼什么……”卢知春听着纪阳喧数落自己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望过去就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后。 “喂,纪阳喧?”卢知春看他这模样叫了一声,可纪阳喧像是失了魂一样,对他的叫唤根本不理睬。 卢知春嘀咕着“这是怎么了”,一边也回头看一眼。 冬日下得雪最多的那段时日已经过去了,雪消下去不少,渐渐露出了草木本色,纪府的练武台旁种了不少草木花树,已经开始现出新绿。 卢知春没见过的男人立在练武场外头,披着大氅,肤色甚白,白得颇不真实,因此身子骨看起来也羸弱。他同纪阳喧俩个练家子在冬雪消时就抛弃了大氅一类事物,这人如今却还穿着厚重的氅衣,看起来的确算不得什么好身子,只不过—— 他生得姿容绝色,立在那跟幅画似的。 看见他回头望过去,他便点头微笑莞尔,他笑起来时倒是洗去了不堪世间留的那点不食人间感,像是从画里走下来。 卢知春也不是没见过什么美人,他爹院子里什么样的没有,不过还是没见过这么的。在他笑时也怔住了,等清醒过来回以一笑算是回礼,然后转头干脆以枪扫去。 同时,卢知春压低了声音:“喂,你也收收眼,眼珠子都要粘人身上去了。” 纪阳喧好一段时间没见花辞了,今日乍然见过,觉得有如隔世。他就站在那,什么也不做,也叫他原本对自个儿做好的千万保证都做了笑谈。 卢知春的枪扫过来时纪阳喧几乎是以本能接下,等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然过了一招,纪阳喧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停在哪的。脑海中想的是那人,眼前只有卢知春一张司空见惯的脸。 “喂喂,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脸上的嫌恶。”卢知春说。 纪阳喧一枪辞去,目光避开了场下的人:“你知道就好。” 俩人有来有往,不过过招倒是比方才开场时慢了许多,一边过招时一边压低嗓音说话。 卢知春躲开刺来落在耳边的长枪:“那就是你爹给你带回来的新姨娘?”纪阳喧含糊不清地嗯了声,挑开卢知春的长枪。 “啧啧,长成这样,也难怪你爹先下手为强了,”卢知春啧啧称奇,说着趁过招时候,瞟了一眼人,“祸水啊,祸水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卢知春唏嘘道,“我看他倒是比我爹院里那堆歪瓜裂枣好上许多,这点你爹眼光倒是比我爹好上太多了。” 纪阳喧横枪打去,怒道:“闭嘴!” 卢知春自然是躲开了,笑嘻嘻说:“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他嘛,我看你刚才眼睛都看直了。”说到这,这二傻子总算是回过劲来了,目瞪口呆道,“等等,纪阳喧你该不会是……” 纪阳喧什么也没说,直接砸了长枪跳下台去了。初七就等在练武台旁,看纪阳喧下来就迎上去,递上块帕巾支支吾吾地说:“少爷,花……姨娘来了……” “我又不瞎。”纪阳喧乜了他一眼,径自走出去。 花辞就站在练武场出去的必经之路上,纪阳喧难免要和他碰见。 一步两步……在与人靠近的一步步里纪阳喧一直在给自个儿做心理防线,左念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右又觉得自己如今的模样可能不大好看,最后成了一团乱麻。只好把纪轲云搬出来,对自个儿说,虽然自己这爹实在不是人,倒到底这人是他房里的人,痴心妄想都是在造孽,就积攒出一点狐假虎威的底气来。 纪阳喧在花辞见到他拘礼前,干脆先声夺人:“你来这做什么?” 花辞倒不在意他话里的刺,一笑:“以往没来过这块地方,不小心迷路闯了小公子的武场。看来是某扰了小公子的兴致。” 纪阳喧掐着的距离没掐好,俩人隔了段距离,纪阳喧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别别扭扭地说:“那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花辞端着笑,毫无破绽:“这……” 纪阳喧挥挥手:“得了,走吧,我送你回去。”说完迈开腿直直走过去。 花辞回头看着纪阳喧的身影,这时候卢知春已经收拾好枪跑过来,大叫着:“喂纪阳喧!不是说好的等会一起去喝酒呢吗,你要赖账不成……”跑过来时正好从花辞身边而过,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便停下来同花辞招呼到:“这位公子好啊——方才就见到你了,不过先前没见过,不知如何称呼?” 花辞道:“某姓花名辞,新来纪府不久,小公子没见过是自然。” 卢知春指着自顾自走远的纪阳喧嬉笑道:“我是这家伙的发小,隔壁卢府上的,你叫我知春就好。”说完追上前去,笑骂道:“纪阳喧你这个混小子倒是等等我啊!” 花辞看着卢知春跑上前去一把揽住纪阳喧的肩把人都带得东倒西歪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两个人吵吵闹闹走出几步,随后纪阳喧甩开卢知春转过身,故意板着脸,远远看着人不耐烦地道:“喂,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说好我会送你回去吗。” “还请劳烦小公子了。”花辞笑着走上前。 纪阳喧听他叫这“小公子”就觉得后背脊颤栗,心虚地撇开头:“整天公子来公子去你不累吗?”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名字吗,”他认真地说,“纪阳喧或者就叫阳喧也行,随你。” “这……” 卢知春在旁哈哈一笑:“花公子你可听他的吧,这小子小气得狠嘞,你要是不听他的,等会儿可能得回去偷偷哭鼻子呢。” 纪阳喧直接给了卢知春脑袋上一下:“你放屁!” 花辞笑:“阳喧和卢小公子的感情可真好,倒让我想起一些旧事。” 听到花辞真叫他的名字,纪阳喧却是先露了怯,游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反驳道:“哪、哪有!”就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这话引得卢知春在旁装模作样的大呼小叫:“好啊,纪阳喧你这负心汉,我天天陪你练枪喝酒,你就这么对我,你、你、你……” 花辞看着俩人走开的背影,露出个半笑不笑的神情,拈着花木新绿上的一点雪,轻声道:“雪快化了,真好。” 卢知春追到纪阳喧身边,回头偷偷摸摸看一眼,发现人离得有些远,才鬼鬼祟祟地用手肘怼了一下人道:“怎么样,人终于叫了你名字,开心吧?” 纪阳喧哼了声:“就你话多。” 卢知春嘿嘿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小子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才是。还不快谢谢兄弟我。” 纪阳喧停在原地,卢知春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干嘛呢”,纪阳喧不理他,只是回头遥遥看一眼慢慢行来的人,最后回头好似自言自语又似倾诉地道: “我倒希望他别给我任何一点念想。” 卢知春干巴巴地笑了笑,可看着好友撬开的一点苦涩,只觉万分之一已是苦如黄连,又沉静下面容,笑不出了。 他上前拍了拍纪阳喧的肩:“人非木石皆有情。” “不过……不如不遇倾城色。” 卢知春作慨然状道:“罢了,看你可怜,待会还是兄弟我请你喝酒吧。这难得一遇的好机会,你可别错过了。” 纪阳喧白他一眼:“铁公鸡拔毛,我可真谢谢你。” “寡淡,没意思,”纪阳喧推开面前的酒忿然道,“不喝了。” 卢知春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当真不识货!这可是我亲手酿的酒好吧?旁人可难得一品,就是我老爹也不一定能喝到。” 纪阳喧嫌弃道:“就这淡的跟水似的,你还不如给我一坛烧刀子。” “我就知道你这铁公鸡不安好心,”纪阳喧起身,“嘴上说请我喝酒,结果,就这?” “要你出两文钱是不是要你命?净拿些不要钱的东西糊弄我。走了。”纪阳喧怒而拂袖就要走。 卢知春怒极反笑:“说你这人不识货你还不信,我这酒取江南桃花露入味,佐以五月天山雪,融了我十一分真心。如此好东西,不就淡了些吗!” “别以为我不会酿酒你就唬我,还十一分真心?我看是狼心狗肺还差不多。”纪阳喧多年和纪月鸣拌嘴倒是学到了其人的精髓,损人损得十分不留情面。 卢知春抱着自己的酒坛子唉声叹气:“儿大不中留啊!我看你哪是酒没滋味,明明是相思病,只教你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反怪到我的知春酒上来了!” “你说你的酒叫甚?”纪阳喧瞪着他道。 “知春啊,”卢知春嘿嘿一笑,“和我一个名字,怎么样?” “我以为怎没发现你这般顾影自怜呢?”说完,纪阳喧摔门而去。 “傻小子,”卢知春引了一口自己酿的酒,看着远处的人影举起杯点了点额角再远远相邀,幽幽低吟道,“春色浓,不知春,花落才知味甘苦。这思春味可足着呢,呵呵。” 说完转眼变了脸色,美滋滋地从脚边搬出一坛新酒拍在桌上,卢知春眯了一双不大的眼:“唉,傻小子走得早,这‘兰陵美酒郁金香’看来只有我一个品了,难为我还专门从老头子私库里偷出来——” 卢家同纪府离得近,纪阳喧翻个墙就到了,不过离纪阳喧的院子倒是有些远。 原本纪阳喧同卢知春俩人不过一墙之隔,不然也不会成了发小。小时候纪阳喧天天趴在墙头砸卢知春石子,不过后来纪轲云见小儿子整日里不做正事和人打闹就将人换开,放到大儿子那边去了。 纪月鸣从小乖巧好学,纪轲云向来是放心的。 跳下墙头,纪阳喧慢悠悠地往院子走,大家大户的没谁吝啬着蜡烛,这时候的纪府算得上灯火通明。路上纪阳喧遇见几个丫鬟,一个小丫鬟灯下红着脸给纪阳喧递灯,纪阳喧笑起来:“多谢。”提着灯走了。 路上穿过回廊行到一个小池边,纪阳喧蹲着看了会鱼,这时候的水面还有薄薄一层冰,但也时不时看得到粼粼波光从水中窜过。纪阳喧看起来眼熟,像是他前两年放进去的一条红鲤。 起身时穿过小池看见对面长廊里点了灯,隐约一道清癯身影,白衣映在水上波光里。 纪阳喧提着灯走上观景廊,看见那人在抚弄一管白玉箫,并不吹响,只是摆弄。 素手白衣,白玉寒凉,冬夜寂寂。 “你不冷吗?”纪阳喧轻声开口,手中攥紧了灯笼柄。 仔细看着那箫的花辞这才好像察觉有人前来,抬头时露出泛红的鼻尖,收了惊疑就笑起来说:“阳喧,你回来了。” 纪阳喧撇开头,咳嗽一声:“出来怎么不添衣,老头不是说你身子骨不好吗。病了还要找人来治,不难受吗你。” 花辞摇头道:“无事。阳喧回来的正好,我原本就准备去你院里送东西,既然遇见便不过去了。” “送东西?”纪阳喧皱眉问道,“什么玩意?” 花辞将箫在身边放下,提起一个小食盒,向纪阳喧走去,纪阳喧愣神儿,被吓得直接退了一步。 看他动作,花辞不再上前,笑了笑在旁边栏杆前将食盒放下,回头对他说:“这是我刚才熬好的,想你也该回来。你提回去,若是冷了让人再热热便是。”说完又坐回去抚弄那管箫。 纪阳喧摸摸鼻尖,抱着那食盒,心里倒是在骂自己不是个东西,也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就抱着食盒走到花辞旁边立着。 花辞挑眉,笑道:“怎么?” 纪阳喧不说话,将食盒放下再坐在旁边,食盒隔在两人中间,然后才闷声闷气地说:“喂,谢谢。” 花辞:“一桩不打紧的小事。不过不快些喝完该凉了。” 纪阳喧打开食盒看了看,是碗醒酒汤,不过他今晚没喝太多酒,在庭院里溜达时候身上酒气都快散尽了。他端出汤碗,只觉得这醒酒汤难得色香味俱全起来,廊上也没个石桌什么的,干脆捧着碗喝了口,咂摸回味几口,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 “这是你煮的?”花辞点头回“是”。 纪阳喧:“那之前你让纪月鸣送来那碗……也是吗?” 花辞轻笑:“自然是的。” 纪阳喧默默喝着汤,闭嘴当了个哑巴,不过目光余角倒还在偷偷打量人,又不敢叫人知道。 花辞一直在抚弄手中的玉箫但并不吹奏,纪阳喧咬了下碗沿,然后抬起头问花辞:“你怎么不吹它?” “许久未曾吹奏过,”花辞摇头笑道,“怕是有所生疏叫人笑话,也算是近乡情更怯。” 纪阳喧小声嘀咕:“还有你不敢的吗?” “某所会的不过一些没甚实用、附庸风雅的事物罢了,”花辞回头看向纪阳喧,“不比你与卢小公子身姿矫健,枪法威风凛凛。” “你,”突然近在咫尺的面容原本是叫纪阳喧心中一悸,可听他这言过其实却偏偏好像很是诚恳的夸奖,纪阳喧只觉整个面皮都烧了起来,立马又埋进汤碗道,“你又不懂!” 花辞弯了弯眼睛:“某虽不懂,可看小公子与卢小公子有来有往之间游刃有余想来是差不了。” 纪阳喧不愿再同他说这事,果断问道:“你这箫怪漂亮的,从哪得来的?” 花辞抬手:“阳喧问这个吗?” “咳咳——”纪阳喧听他叫自己名字险些呛到,最后只能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 花辞微微挑眉:“一个故友所赠,倒是有些时日了。” 纪阳喧如鲠在喉,只暗骂自己多嘴,心里又梗得慌,却无从说起,少年人自然冷了嗓音:“哦,想来你们关系不错吧。”纪阳喧都觉得自己嘴里的酸快溢出来了。 花辞不置一词,以箫口抵在唇上对纪阳喧说:“阳喧今日让某看了场酣畅淋漓的枪法,若是不嫌弃,某以一曲还之如何?” “不想听……” 花辞低头垂眼,移开箫:“的确是某唐突了。” “才怪。”纪阳喧喝了最后一口汤,话锋一转,说完了方才的话。 花辞一怔,哭笑不得:“那阳喧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纪阳喧放下喝了个干净的碗:“有人请我听曲,不听白不听,我干嘛不听?” 花辞摇头,唇压在箫口上,吹气绵长,箫管便呜呜鸣响起来。 箫声呜呜然,少了笛的清脆扬长,却更低沉。纪阳喧撑着脸,偷偷回头打量花辞,见他微微低垂着眼。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按在白玉箫管上快分不清谁是谁。 冬夜里,青年人与少年人坐在水旁的亭上,两盏灯头挨头搁在身边,暖光将影子倒影在方破冰的水面上,在水上倒映出一双人影。 箫声借着风,飘出身后的小池,惊动了新抽出的绿芽,像是引动了春风。 “少爷……”十九在一旁提着灯,侧头小心看了眼纪月鸣。 纪月鸣放开被他拨开的树木,沉默片刻,轻笑道:“梅花三弄?倒的确是他会喜欢的。” “少爷,那小少爷他……”十九含混其词道。 “毋庸管,”纪月鸣走在前面,“这予他不过是暴殄天物,未必能得个长久,随他去便是。” 十九琢磨着纪月鸣这番话,细想之下只觉心惊,便不再多想,躬身道一句是,随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