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不，我应该说，我一直就在这里，只是现在才体悟到，在这里的原来是我。

    这是我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连接着每个教室。教室组成教学楼，教学楼组成学校，学校再通向家。一天里我要在这个场所里花去近三分之二的时间，可以说我的生命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座位上。我摸过每一块瓷砖，踩在地板上，开门，开窗，反射性的动作，此刻却像刚学会一样，无比生疏。

    我拉动把手，窗子纹丝不动。执手锁已经被掰下来，仍然开不了。我向窗外望去，窗外阴云密布，乌云厚厚地压在操场上方，暗得几乎看不清远处。校内种的梧桐、杨树、樟树、银杏和山茶、丁香灌木的绿色色素都流失了，全都变成了一个色，搅和在一起，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想打开教室去看里面的钟，却拉不开门。我想跑到走廊尽头去其他的楼层，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走廊响起另一人的跫然足音，“咚、咚、咚”，不紧不慢，击打我的心弦。不知谁突然把走廊的灯打开了，圆圆的灯照亮走廊，窗上适时出现灯和墙面的淡淡倒影。我猜测声音来自另一头，便急忙忙跑去，可是仍然跑不到目的地。我数着往后退去的教室，一个两个，都不见了踪影。我不断踟蹰，又往回跑，却搞不清楚自己来时是哪个教室。每个教室都有同等长宽，承重柱有同等距离，在这里，它们不会因时间老去，重复，又重复。

    不久，窗外开始下起急雨。雨滴飞溅，如珠帘般降下，滴滴答答砸到玻璃和雨棚上，玻璃上留下了星子般的雨水，加入灯影和黑夜的画中，点亮了月明星稀的夜空。有一个声音对我说：等待命运的裁决。我熟识这个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是我自己造出来又不同于我的声音。我跑累了，于是听从它，呈大字形趴在地上。怀疑真累，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是寄生虫，是吸血蚂蟥，要了解原貌才可怀疑，怀疑也是基于被怀疑的事物才能行动，如果被怀疑的事物自己先轰然倒塌，怀疑便没了容身之地。在了解被怀疑的事物的过程中，逐渐也知道了连怀疑的心思都是来自它，选择、进路都是有限的，被规划好的，怀疑不过是精神消遣。所以我又跑起来了，因为一时兴起。

    有人看，夸赞它让人体验别样人生、由此获得永恒的生命的特点，我以前也是这样，所以一直看，看个不停，但是现在厌烦了。我厌烦的不是，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生来只可体验一次的人生也能分三六九等，用常用的社会成就来分就和这个想法不符，我则用最原始的方法分：简单与复杂。把时间比作一个容器，情节作为内容，故事的人生是复杂的，我的人生是简单的。固然有书写重复情节的实验，可是它终将发展，带领主角去往结局，我的人生却是一字不改地往返重复，连我厌烦重复的心情一并重复，那些段落不停累积，在瓶底积上指节厚的一层灰。

    心态积极的人反驳道：未知生，焉知死？过去的已然过去，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想法消极的人会辩护：我们的社会是从一个零件变成另一个零件，从一个巢到另一个巢，从格子中生从格子中死。秒针马不停蹄，我在这两种人中徘徊，立场不定。我想肯定说意义在寻找中的人，却免不了受说手段不是目的人的拉扯。此刻我的精神完全统领了我的肉体，我再次躺下，任人宰割。

    足音从未停止过，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他走到我面前。他才进来避雨，夏季校服像在水里泡了一通，发尾也濡湿了。我想到，其实我的同学们也不是有什么特别远大的志向，森景唯久不是喜欢竞争才学习，只是他们选择了做这件事，活得比我更熟练，操作更熟悉。那你呢，朱鹭辉叶。

    我毕业以后，一定会非常喜欢学校，怀恋这段时光。学校的生活，就是玩闹和嬉戏，发生矛盾，能很快翻篇儿。“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觉得……还好吧，谁不怀念青春啊。”

    “是啊，都很怀念。可是现在谁都会讨厌，你在社交平台上最喜欢发的就是讨厌学校，也发了很多和同学的合照，我人肉搜索了你的账号，看到了。”

    “……”

    他的身影又渐行渐远了，我想抓他的衣角，却抓不住，距离越来越远，他消失在这个楼层。但是没关系，我还可以召唤另一个，只是只有这一个才有人类的情感，尴尬、怠慢、不耐烦。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