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夏之章 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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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守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是从前兄长说过的话,此刻由我讲出又如言犹在耳。不过兄长身影与我曾信奉的话中真意皆已远去了。 闲谈至此,始终一语不发的真彦大人果然偏过脸来开口说着: “宗宪阁下是这样的武士呢。” 透过温泉水面升起的氤氲热气,我瞧见她脸上混杂的红润颜色似在害羞一般。这与她好容易才亲口告诉我的本名近似。因受热而发红的仅有她的面庞。于那之下——真彦大人那对浮在水面上的肩膀仍显露着病态的苍白——这总好过她刚自流刑地逃离的模样。[阿照的“照”字读作“てる(teru)”,而日语中的“害羞”一词为“照れる(tereru)”,二者同音同字] 我并无浸泡温泉的雅兴。二来此温泉是为需要疗愈之人准备的,身康体健的我自然不应消受,只打算照往常一样守在她身边,与她谈天消磨时间便好。从前就察觉到她不乐意让旁人看她的身体,即便已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仍旧是本不该有任何瓜葛的女性。奈何自己只知晓如何尽到妻子的本分,在伺候同为女性的真彦大人时,反倒有了诸多不便。 “我来帮您穿衣吧。” 无论是晨起时,抑或是像当下这样从温泉池中抽身时,我都会对她讲同样的话。然而此刻她已将如棉被般宽大的布巾牢牢裹在身上,披散下来的发丝湿漉漉的。尽管真彦大人总是事必躬亲,我还是将事前准备好的小袖披在她身上。 时已入冬,由此处的山丘远眺能轻易望见平静无波的加茂湖。湖面在夏季尚且似青丹色矿石一般,然北陆入冬甚早,一过仲秋湖水也褪去颜色,落叶凋零,沿湖之景亦格外萧条。室外自是凉风阵阵,除却风打枯枝的嘈杂之声,耳中别无他音。本就人烟稀少的佐渡岛在这时节更仿若与世隔绝了。如此看来这里倒比酷寒难耐的出羽国更适合作为流放罪人的去处。 在佐渡避世隐居的生活委实没有值得称道之处。若非到了这般仅有两人彼此照应的境地,真彦大人与我之间的关系会愈加生分也说不定。但到了这种时候,也唯有我毫无怨言地陪伴在她身侧了。 因为我是真彦大人的妻子。我抛弃了武家之女、冈部家女儿的身份,只选择做北条真彦的妻子。 这似乎与兄长所言的那句“女人需要男人来守护”背道而驰。毕竟我与父亲大人和宪之也分道扬镳,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这条看不到善果的驿路。儿时曾被兄长叮嘱过,因而说着要守护姐姐和冈部家的宪之,应当会以我这样的姐姐为耻吧。 在泡温泉时,真彦大人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沾上水汽,我便着手用干布替她仔细擦拭。她蓄长发胜过短发,多半是她从前便留长发的缘故。只是我未见过她那模样,与我初见的真彦大人倒与兄长有几分相像——那并非五官乃至体格上的相似。偶然提起的过去之事久久不散,脑海中也屡屡浮现出方才闲谈时聊起的兄长之面容。左右牵挂,在做这种琐事时也不甚认真了。似乎是手上的动作愈发怠慢,我的异样终于被真彦大人察觉。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不要紧吗?” 恍然一刻,真彦大人又侧过头来问道,她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到此年龄,定无法遑论能与白皙剔透的少女肌肤相媲美,但真彦大人于体态上的恢复在这一年间的疗养下颇见成效。由出羽国逃出时,她两颊颧骨突出,皮肤黯淡粗糙,整个人瘦若脱相,眼中之光也如彻底湮灭一般。大凡目睹过此等模样,即便没有亲历过流刑幽闭的日子,任谁也会觉得那种生活如同深受阿鼻折磨一般吧。费尽千辛万苦再见到她的某一时刻,我甚至怀疑与自己重逢的真彦大人是否还是多年前曾与我在骏府城初会的那名凛然武士。 “天色……阴下来了呢。是要下雪了吗?” 有些话尚不知从何处讲起,我并非对“丈夫”毫无保留的女人。她既看出我藏有心事,我也只好暂且敷衍过去。 “那时候天气会更冷吧。”真彦大人眉头轻蹙,她一动不动,任由我替她擦干头发,“不过你是喜欢雪的,能赏雪倒也不错。”她话语略微生硬,唇边又浮上一层寂寞的浅笑。 算来我与她结为名义上的夫妇已有十年了。失去公主身份的我更是未老先衰,对她来说恐怕是早已没有吸引力的妻子了。原先还要顾虑今川氏与我家族的关系笑脸相迎,对我的无理索求也一一回应,现下落到这步田地,倒不如索性将我当成个无偿相随的侍从。 “先回屋吧。” 擦过头发的布巾变得湿答答的,我稍作拾掇,随后又小心抚上她肩膀的一角。她也点了点头,脑袋再微微沉了下去。不用继续努力挤出些能讨好我的话应当会教她轻松一些吧。 有些秘密果然是不知道为好。这样我反倒能把不被“丈夫”爱着这件事归咎于她身为女子的矜持。武士间的众道关系并不罕见,不过女子间如此这般定会遭人诟病,于伦理而言也是大逆不道不知廉耻之举。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下定决心嫁来北条家的那一天,我便做好了仅被丈夫当作“必要的妻子”而非“深爱的女人”的准备。那时宪之还同我争执一番,又脱口而出像是诅咒一般的话: “姐姐以为嫁给那种男人就会幸福吗?” 虽然当时便领悟宪之真实心意,奈何不愿开口解释,姊弟关系自那以后便走向歧路。 ——此生还能再见到宪之与父亲母亲吗? 这样想着时,我再度回忆起了先前同真彦大人闲聊时讲出的琐事。 身为冈部家嫡子的父亲继任家督,是发生在我十一岁时的事了。冈部家代代侍奉远江名门今川氏,然而到我祖父与父亲这一代所支配的领国也不过远州釜原本城一隅。只是毕生为今川家鞠躬尽瘁的祖父似乎并未对微薄待遇有所不满。祖父不同于人称“鬼之源八郎”的父亲,他是位对孙辈极为和善的慈祥武士。祖父疼爱兄长,虽然也如父亲一般将冈部家的希望寄托在自小就表现出出众才能的兄长身上,但父亲总爱对亲子发难,身为女孩儿的我尚且被训斥过几回,小时候常被父亲说“难成大器”的宪之就更难逃过其责骂了。相比之下祖父的关怀对我兄妹三人而言便如温柔乡一般。 兄长聪颖过人,是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他长我五岁,十六岁时便已元服,亦由祖父亲赐名中一字,得名宗宪。兄长的初阵则是于那之后今川氏与信浓国众[全称国人众,是日本南北朝时代及室町时代的地方豪族。在早期的武家政权里是管理庄园和公领的地头,虽有着管理范围内领民的独立势力,但仍受更高一级的守护大名支配。到了战国时代,守护大名式微,国人众便进一步发展,其中一些更是发展成势力庞大的战国大名。]间的领地争端,那一役最后以信浓方的让步和谈告终,据说纯信公曾亲口夸赞兄长是稀代勇将,将来必成大器——而当时还常常眷恋母亲怀抱的我与宪之,显然望尘莫及。 若是换作异母兄弟,我与宪之或许还会嫉妒兄长。父亲对兄长严格,对我姊弟二人的训诫却透着散漫,不过像是尽了严父应尽之责,想来亦并无希冀吧。彼时的宪之未满十岁,我们兄妹三人一母同胞,自然比寻常的武家兄弟姊妹来得更为亲近,宪之在儿时也常伴我身——大抵是因此他才会被父亲责怪没出息。 而父亲训斥我更多时候是出于我个性顽劣的缘故。身为武家之女,又自小被养在城中,素日里甚至没有去城下闲逛的机会,应当习得的便是如何做个贤妻良母。那时父母亲还未对我寄予厚望,日后左不过就是将我嫁给亲密家臣——这些人家中的儿子我也曾见过几位,有些在多年后的确成长为出色的武士,但若说我对他们抱有期待,大约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再谈及荒诞之事,便是我少时偶尔会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如兄长那般的武士。我对血亲绝无爱恋之意,仅是兄长一表人才,连家中女侍都神往不已。虽说我打小就憧憬兄长,但真正对其怀抱近似倾慕一般的古怪情感的契机,果然还是由那件事伊始的。 我天性好动,不仅会背着母亲和乳母偷溜至下町闲逛,在家中亦不甚安分。某次便闯入茶室,还打翻父亲中意的茶具。父亲知晓后大发雷霆,更禁止我再出入茶室。被狠狠责骂的我跑到母亲面前哭了一通,母亲那犹如慈爱皎月的笑容使我暂且平复心绪,可胸间终究不太爽快,又隐瞒了另一事迟迟未说。 我打翻了父亲的茶具,那瓷器仅是磕坏一角,我的手腕却被茶汤烫伤了。 当时唯有兄长觉察出我的异样,兄长光是看到我扭捏不自然的神态就得知我身体抱恙,到此时已忘记兄长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的温声细语却在耳边久久不散。 这之后还有一事——说来还有点难以启齿。小时候读,我尤为崇敬南木明神[指楠木正成(生年不详-1336),日本南北朝时代武将,一生效忠南朝后醍醐天皇。1336年7月,由九州地方重振旗鼓的北朝足利尊氏军兵压畿内,顾虑足利军威势的楠木正成向后醍醐天皇谏言,提议天皇先远离京都暂避。然而天皇并未接受提议,强令楠木正成出战。自知处于劣势的楠木正成全力奋战,终败亡于位于今兵库县神户市的凑川一带。正成战死后,南朝继任天皇后村上天皇感念其忠烈,便赐神号“南木明神”并为其修筑神社。经后人作品传承,楠木正成也被视为日本三大悲剧英雄之一,另外两人是平安武将源义经与战国武将真田幸村],每每读到七生报国便不由潸然泪下。为解心头苦闷,还曾强行叫宪之扮足利将军,而我扮作摄津守正成,我还装模作样一般拿着扫庭院的竹帚,把那玩意儿当作野太刀向宪之劈去。宪之虽被迫配合,常常也会发泄不满,他吵着说偶尔也要扮一次胜者——我遂敷衍着“下次我扮义经,让你扮弁庆[指武藏坊弁庆,平安时代僧兵,源义经的随从,至死都跟随在义经身边。由于本人颇具传奇色彩,在当世便留下不少逸闻,故此也经常出现在后世的文艺作品中。“身中万箭站立而死”所延伸出的“仁王立”这一典故也是出自弁庆]”。之后年岁稍大,又害怕家中人注意到我与宪之在玩这种忤逆君上的“小孩儿游戏”,我便再没扮过正成,结果到最后都未让总是扮“败北者”足利尊氏将军的宪之赢过一次。[据说楠木正成与其弟正季在凑川自尽前,曾说“愿转生七世歼灭贼人(也有转生七世报效朝廷之意)”。此遗言在二战时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精神格言,亦被神风特攻队追捧。其原意不过象征传统的日本武士道。] 可只是这样才不解馋,竹帚不过是竹帚,哪里能与真正的刀具相提并论。我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了胆量,竟敢偷偷钻入父亲的居室,把玩他的铠兜与太刀。这次虽没被父亲逮个正着,不过在执刀玩耍时为那刀刃所伤,锋刃在手心划下一道,猝然渗出的鲜血当即流进了小袖袖口里侧。当下心慌意乱的我连肉体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自以为没留下痕迹,只把刀具重归原位就逃之夭夭。 掌心很痛。虽说那是极为微小的伤痛,裂口没几天便愈合,连疤痕都未留下。但不知怎的,忍受着那般疼痛,我心中不堪一击的愿望又像是遭受太刀一击、瞬间破碎了一般。 我倾慕着兄长,并非为其英姿所迷,更未期待能得到兄长怜爱,我真正的念头实为想变得同他一样。 没错,我想要成为武士。 在翻阅古代军纪的同时,我也得知了姬武士的存在。玩扮演游戏时我没问过宪之憧憬着哪位先贤勇者,但宪之将来必定也会成为武士支撑家族,于他而言的必然之事对我来说就成了对镜空谈。即便是一直疼爱我的母亲,若听到我坦白妄想,恐怕也会觉得我是得了癔症胡言乱语吧。况且我是连一点点小伤都受不住的、仅该被男人悉心呵护着的女人。 我是女人,女人是不能成为武士的。 而少时还是小女儿的我更是没有亵玩父亲太刀的资格。 “欸!我冈部源八郎不知是犯下什么恶孽才会生出你这么个野蛮的女儿!” 发现刀上血迹的父亲立马就猜到是我碰了他的佩刀。他召集家中众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斥骂我。 父亲怒发冲冠,跪在他面前的我低伏身子一动不动。万幸的是今日没怎么饮水,不然我或许会当场失禁。父亲本就是个浓颜厚须的刚毅大将,他身长六尺有余,身着具足时看着凶神恶煞,腔调又与平缓二字毫不沾边,仿佛光凭声音就能把敌人吓退一般。这样的父亲怎会与母亲那般温润如玉的美人琴瑟和谐?我始终百思不解,可眼下父亲火冒三丈,立在一旁的母亲也难为我辩解几句。 “哼!干脆现在就让你出嫁,叫你好好学学怎么做武家的女子。” 父亲所言大抵不是气话。可我那时尚未经历初潮,又谈何出嫁一说?母亲这时忍不住试图开口求情,早已吓到浑身颤抖的宪之则是躲在母亲身旁一语不发。 “总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就算是小女儿家也得有个限度。若做出更出格的事,丢的可是我冈部家的名誉!” 父亲这样反驳了母亲。我这时终于抬起一点儿身子,余光瞥见同样跪着的宪之似乎正朝这边看来。宪之知道我受伤后,还在后院托起我的手掌张嘴吹了一通。望见他似乎噙着泪花的明亮双眼,我好容易憋住的泪水也迸落几滴。视野一下模糊起来,和服上的花纹在眼底糊成一片,在惹人迷离的色彩笼罩下,兄长的声音恍然自身后传来。 “父亲大人,求您原谅葛夏。” 耳际划过大铠上的金属串板相互摩擦时的响声,为了更容易适应正式作战,寻常这时候兄长总会穿上大铠在道场练武。身着铠甲的兄长愈加威风凛凛,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魁梧体格也使兄长的身影更为可靠。 “宗宪,过去连你也惯着她就罢了,到这时候你仍要纵容她。武士的仁德之心不是宽容你妹妹屡教不改的理由。无以律己,今后你又何以胜任家督呢?” 父亲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然而上面那一通训诫兄长的话听来更像是无情羞辱。我的无理取闹竟为兄长招致如此质疑,真是羞愧难当,兄长大概也会马上放弃为我求情吧。 “父亲大人,您误会了葛夏的心意。” 兄长很快对答,我再度沉下身子,也轻易听到了自己倒吸着凉气的声音。 “是我告诉葛夏您先前出战时受了伤,葛夏说自己身为父亲的女儿却无法为父亲分担痛苦,便想着体会父亲承受的伤痛,故而出此下策。此次确为葛夏之过,但身为长兄未能教导好弟妹实为我之过错。父亲若要责罚妹妹,就请连宗宪也一并惩罚吧。” “真是胡闹……” 擦过耳畔的是父亲泄气般的话语,父亲光脚踩过榻榻米的声音紧随其后,那响动似在皮肤上抹过一道水迹,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遭遇恶鬼幸得义士相救——用这一句形容我当时的处境实在不为过。放过我的父亲短期内没再提起此事,自己后来还真心实意地想过赶紧出嫁逃离恶鬼父亲。 替我求情的兄长随后把我和宪之叫到院子里,记得那时节正逢桐花凋零,院子里的沙地被洁白桐花铺满。久积于地面的花瓣在下过雨后又染上污泥,蓦然间又觉那耷拉着的干瘪花瓣像是被泥土随便掩埋起来的尸体。那时候我当然未见过人之尸身,不过要是成为武士,便要目睹尸山血海的战场,更是必须似观摩一般看着与武士为敌的囚人或战败者受刑的场面吧。 武士实在残忍。我不是狠厉之人,软弱的我是不能成为武士的。 “葛夏、多闻丸[多闻丸实为楠木正成的幼名。本文中的冈部宪之在此处尚未元服,还未得到通称或赐名,因而只能用幼名来称呼。多闻指多闻天王,在日本一般称“毘沙门天”,是佛教与印度教中的重要神只。除却楠木正成,与多闻天王颇有渊源的也有战国名将上杉谦信]。父亲的脾气你们是清楚的,往后我定不能像今天这般为葛夏求情了,这样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你们可再不能惹父亲生气了,知不知道?” 兄长像教导亲子一般说教起来。 “葛夏,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快让我看看你的手掌。”兄长如是说着,大约是我也到了使他必须顾忌男女大防的年纪,兄长没直接扯过我的手,而是等我主动将手掌摊开。 “你也太不小心了,要是伤口再深一些要怎么办?母亲大人和我都会担心的。”兄长叹息道,“是兄长没照顾好你。今后必不叫你受一点儿伤害了。” 惹祸的是我,最后却要自责不已的兄长致歉。要是武士必须拥有如此宽广胸怀,那么气量狭小又善妒的我当然也无能为役吧。 “兄长定会保护好母亲与你们,绝不叫外敌威胁到我最重要的家人。同样的,你们也要学会自保才是。” 兄长突而凝视起宪之,那孩子正半低着头,视线黏在被木屐踩着的桐花上。 桐花是我家的家纹。 被视作家族希望的兄长,也兑现了己之誓言,直到最后都守护着在乱世中谨慎自保的冈部一族。 “那身为姐姐的我就保护多闻丸吧。” 我顺着兄长的话说道,接着也看向年幼的宪之低矮的身板。这时他方才抬头,嘴巴微微张了张,我瞧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中异常清晰。 “有兄长和姐姐在,我就什么也不怕啦。” “欸,哪有这种道理。” 宪之那透着小儿骄傲的稚嫩话语马上便被兄长打断了。 “身为男子,怎能由女子来保护呢?多闻丸也要守护葛夏才对。男人守护女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是吗?我也能守护姐姐和冈部家吗?” “是啊,多闻丸长大一定也能成为刚强的武士。” 得到兄长认可的宪之欢呼雀跃。兄长也真是的……先前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体味父亲伤痛”的拙劣谎言,即便我的确为刀所伤,又哪里能真切感知到父亲奋力拼杀的艰辛呢?在此世间能使我深觉痛在己身的也唯有那一人吧。 险些流出泪水之时,我忽而自真彦大人身后将她抱住,她未当即反应,仍湿润的发尖恰好扫过我的脸颊。昼夜飞逝,在格里历一五九六年的深秋时,我应当也该忘掉兄长讲过的话。 “葛夏,你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又小心翼翼拉开我环在她腰际的手臂,待她正身面向我时我便直接扑进她怀里了。我将上半身屈下一些,因此额头便贴在了她的下巴一侧。抬眼望去是她平滑的下颌线与光洁的脸庞。 她长得很漂亮。用漂亮来称赞夫君实在不妥,但她根本不能算作我的夫君,这样夸奖仅会有少许别扭罢了。这一年来我和她朝夕相处,端详她样貌的机会当然也多了许多。起初我还遗憾未亲眼见过她还是北条氏公主时的模样,不必搏命厮杀的年少时的她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自以为成为她唯一的妻子,结果还是对家人之事接近于一无所知。而今将彼此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嗅到她身上未有一丝杂质干扰的纯净气味,又好像是真的与过去的“阿照”相会过一般。这下子我尚未对她倾诉的哀思也要烟消雾散了。 “想到了一些母家的事。” 这次我没有敷衍。我紧靠住她温热的躯体,正抵着她脖颈的腮边传来了清晰的脉搏。 “叫你与尾张守分开全然是我的过错。” 她从未称父亲为“岳父”,从前总用客气的敬称,后来便用“尾张国守护”的官位。她明明知道在人前不那么称呼会遭人话柄,旁人多半会怀疑她与义理父亲是否关系不睦。说来她曾在营寨中使我父亲颜面扫地那件事的确流传许久。往常忆起此事时,我可能会悄悄笑着,自己当年也是听闻此事才注意到了北条家的遗孤真彦大人。 “有宪之在父亲身边,早已不是冈部家女儿的我便也可有可无了。” 我心里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也不会怀疑宪之的能力。毕竟他已如兄长所期许的那样,成长为天下无双的武士。 “只是母亲大人,要忍耐着身上的病痛,也会愈加寂寞吧。” 我记挂着母亲。从前美丽优雅的母亲大人,在兄长战死后终日以泪洗面。深夜自她房中总会传来啼哭之声,侍者们也以讹传讹说着城里栖居着鬼魅一类的话。 母亲哪里是什么鬼魅呢,夺去兄长性命的家伙才如鬼魅一般。 我搂着真彦大人的腰际迟迟不撒手,她没将我环住,我却因为终于流出眼泪而把面庞贴得更紧了。记得十几年前噩耗传来时,我也像这样强忍着哀痛静静流着泪。 兄长死在今川氏与三河一色·旧尾张斯波联军的战役中。那漫长焦躁的战争也与真彦大人有关是我最近才得知的事。真彦大人的兄长在当时没有出兵援助纯信公,致使远江的今川领国陷入被信浓上杉氏与西面联军同时威迫的窘境之中。兄长虽于之前对信浓的战役中立下战功,然而在上杉家家主更迭后,原先的和谈协议便不具备效益。恐怕上杉家也是听闻今川氏与一色氏已势同水火的消息,才决定趁火打劫发兵侵攻吧。 父亲与兄长这次被派往对远州领冈崎的前线。起初还是势均力敌的攻城之战,只是冈崎城难攻不落,多年来一直是两国争抢之地。今川一方想出许多对策来,当中亦包含先攻陷西北线的马伏塚城再据守横须贺,于马伏塚与冈崎消耗军力;或干脆设法招降马伏塚城代的计谋。然而无论如何,军力较量才是关键所在。今川军与信浓上杉氏在北线的战况十分激烈,纯信公当时也将更多兵将调派至与信浓国境接壤的挂川一带。精锐所在的火药与骑马部队当然也优先支援挂川。 关于这里,虽然也有纯信公信任冈部家的说法,但我依然对纯信公对西线的怠慢格外不满。 ……要把十几年前详尽的战情全部回想起来难于登天,有些我委实无法记起。但兄长率领的骑兵队伍遭到斯波氏铁炮部队偷袭的战况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斯波氏善使铁炮部队在当时的战国是人尽皆知的事,兄长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然军马被防马栏阻碍,又不得不继续执行突围任务,离了军马的突围部队暴露在敌人的铁炮之下时就成了逃也不能逃的瓮中之鳖。 究竟是谁想出如此计策?到底是把兄长推上了黄泉路?在至亲去世后反来说些“武士战死沙场是过于司空见惯的事”的那些家伙,惹得一向温柔的母亲也忍不住发了癔症。 母亲闭门不出,索性连我与宪之的事也不闻不问。祖父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或许因为我未表现出明显悲伤,始终跟在我身边的宪之也只是阴沉着张脸。 “姐姐,母亲也会离开我们吗?” 但实在不知宪之为何就讲出了这么一句。 “胡言乱语!” 我被那句意在担忧母亲状况的话激怒了,先前因不安而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此时已分开,其中一只便落在了宪之脸上。 我打了自己的弟弟。那一年宪之十四岁,已是可以接受元服仪式成为大丈夫的年纪了。 “姐姐……” 宪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眼中瞬间凝聚起来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似当时那般打了宪之一耳光,那时候成为大丈夫的宪之则是怒目圆睁地瞪视我。 “姐姐就那么想嫁给北条相模守吗?” 宪之反对我嫁到北条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我自愿嫁给真彦大人的原因当然都与兄长之死有关。嫡长子的死固然使父亲万分颓丧,不过这时作为家督的父亲必不能再倒下。 兄长战死后数月,京畿地区内乱。斯波玄义趁机上洛,在此之前他已与三河一色氏做好了同今川家和谈的准备。兄长死在了马伏塚,而直接杀死兄长的斯波氏也并未夺下今川家的领地。双方打到两败俱伤,反倒是北线与上杉家鏖战的挂川部队将敌人驱逐出国境数里[古时日本的一里相当于3.9273公里]。兄长为堪称笑话的战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被否定,元气大伤的仅有我们冈部一族。 时代瞬息万变。成功上洛的斯波玄义又不知会使这战国发生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了守住家族与釜原本城,我也做出了此生最为重要的决定。 我家虽代代侍奉主君今川家,然近年前来投靠与归顺的武士诸多,冈部家在今川门下拥有的话语权正逐步流失。没了受信任的继承人,家族的未来再不被主君期待,往后的冈部家究竟要何去何从——这实在是会令人焦灼不安的问题。父亲年轻时本能与主君今川纯信公结为义理兄弟,却仅因少时偶然见过身为家臣之女的我母亲一面,便早早迎娶母亲为正室。因为母亲接连诞下我们兄妹三人,父亲和祖父对身为嫡长子的兄长又颇为满意,当然也就没再生出纳侧室的念头。 一夫一妻在武士家庭里是极为少见的,我想父亲大抵是真心爱护着母亲。母亲也十分在意我能否嫁得倾心的郎君,自小就叫我多留意各家臣家中的男子。母亲应当知道,因彼此爱慕而结婚是不可能的,这是平民才能奢望的自由,与身为武家子女的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事。 故此我也从未关切自身想法,我要嫁的一定是能代替死去的兄长守护家族,能使我们一族赢得主君牢固信赖的武士。为此我便要成为百里挑一的女人,不仅要学做位教人称赞的贤妻良母,还要变成能吸引男子、取悦丈夫、使丈夫时时眷顾自身的美人。 哪怕这决心听起来像娼妓女忍一般,我也要成为世间最优秀的公主,这样才能寻得天下无双的夫君。我笃信这不是出于我的小女儿私情,因为成长至此,我对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曾抱有思慕之心。 我或许是不会爱着谁的。 可我却爱真彦大人。不是在初次与她相见时起意,亦不是在婚后奋力用身体取悦她时动情,我是在得知她是女人的须臾刹那间爱上了她。 数度怀抱真彦大人的时候,我总会注意不去触碰她背上的伤疤。她或许将其视作武士荣誉的象征,但自我初次看到那狰狞疤痕时便认为是战争夺去了真彦大人的安宁,伤疤只是残酷乱世的又一层写照。真正上过战场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无情,即便如此仍要为了某物舍弃掉原本的生活——她到底坚守着何种信念——这种事我知不知道都是无所谓的。 我只是必须作为妻子守护着她,应尽之事也并非仅有妻子的本职。 我要像宗宪兄长守护冈部家一样守护我的爱人。在肉身枯竭以前,拼了命也要守护住我那未能实现的、最后的希望。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只会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吧。” 这是初见真彦大人时她曾说过的话。她身形纤细,即使蓄短发着男式小袖也似美少年一般,我从未想过会从这样的武士身上寻到兄长的影子。若非她讲出此句,若非她当时恍然落泪,我一定不会一下就想起谦和的兄长吧。那句过早做下的“真彦大人是温柔之人”的判断,不过是因当时立于我面前的她的身影与兄长重合,她为花雨落泪,亦是心怀慈悲之人,我知道这样的人一定能成为我的丈夫。虽说我真正的在意的是她的身份——是今川氏亲侄儿、名门北条氏后人的这一身份。 父亲从前没能与今川家结为姻亲,那么这层不幸错失的稳固关系,就由我来重新搭建吧。 离开骏府回到釜原本城后,我拜会父母亲,表明自己要嫁给北条真彦的决心。带我去见真彦大人的父亲,并未想过要使我与其即刻成婚。主君的意图仍隐藏在云雾之中,一切都是可待商议之事。真彦大人的出身也使她配得上更为高贵的妻室,我不过就是个十八岁仍未经历初婚的平凡公主罢了。 而父亲似乎对我的请求并不意外——父亲非常欣赏真彦大人。尽管父亲答应之后会与纯信公商议此事,我心中还是忐忑不安。自己实在没有能顺利出嫁的自信。 这时候继任嫡子的宪之当然也知道了我的意愿。他马上就跑到居室门前找我,模样看起来风风火火,大概是正当练武时便忙不迭赶来了吧。 “姐姐是要嫁到别国去?怎么回事,不是之前刚说过村上家的长子吗?” 他看起来相当错愕。似父亲一般生得高大的宪之整个人朝门前压来,着实有种令人畏惧的魄力。 “是父亲对那一家不甚满意。” “所以姐姐就主动请缨要嫁给纯信大人那个来路不明的侄子吗?” “你怎敢这样口无遮拦。” “这种话又不是我先讲出的。”宪之不屑道,“谁知道那人与小田原城的灾祸究竟有没有关系。何况他先前对父亲那般不敬,实在是有几分狂妄,姐姐真觉得嫁给那种男人会幸福吗?” 宪之对素未谋面之人竟怀有如此强烈的恶意。我虽深感不快,但对自己的至亲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我的幸福根本不重要,能嫁给主君大人的亲侄子才是我的荣光。” “嘁——”宪之埋下脸嘟囔着什么,“那姐姐就不需要我这种弟弟了吧。” 他会这么想也没错。我猜他或许还期待着父亲收婿养子[若武士家中无男性继承人,家主便会认女婿为养子以继承家业,这样女儿的身份也会变为儿媳]、找来其他武士继承冈部家。兄长的死对宪之造成很大影响,不被重视的次子不得不接过兄长撂下的担子,他在成年以前也经历了一段相当艰苦的人生。小时候的宪之从未表现出要成为家族支柱的心愿,连那句要保护我的承诺都是在兄长的激励下才讲出的。而我一旦嫁去北条家,就不再是冈部家的人,这样就算与宪之是此生此世都无法割掉血脉联系的亲姊弟,在事实上我也与未来会继承冈部家家督之位的宪之无关了。 “我这么选择自有我的道理。” 认为自己不会爱上男子的原因里,最为关键的一条便是总觉因性别差异而无法与丈夫相互理解。那些喜爱众道的武士也是此等想法。我与宪之的差异在我们二人相继成年以后也愈拉愈大,宪之估计一早就觉得我是个不懂时局情势的深闺公主了吧。所以到这时候我索性不费口舌解释,宪之看起来则更为恼火了。 “姐姐就那么想嫁给北条相模守吗?” 他讲话时又冷哼一声,故意以官位称呼真彦大人,想必是认为我是因为贪图荣华才要高攀北条家。 “我嫁给谁都跟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事。” “好啊。” 宪之那张有些充血的脸一瞬阴了下去。 “那姐姐就风风光光地嫁去别国吧,姐姐的事往后也与我无关了。” 我与宪之不欢而散。之后的事不必多费口舌,我嫁到北条家后自然很难见到宪之。中间纯信公在聚乐第举办演武斗技时我还与他见过,他也同真彦大人打了照面,不过他那越发冷淡桀骜的态度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正想着此事,一旁被我紧抱着的真彦大人突然开口问道: “倒是不知宪之阁下如何了。” 前面交谈中提到了父亲母亲和死去的兄长,唯独没提到宪之的近况。宪之对真彦大人明里暗里都不敬,互相问候时也没称呼真彦大人为“义兄”。这些反常态度定然早被真彦大人发觉。可我知道她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我当然也未曾告诉她自己与宪之有过的争吵。 说到聚乐第,我对那里真是没几分好印象。自己当初也是为了博得真彦大人的同情,才编出了父亲会将我嫁去暴戾的武士家里的谎话。但看到真彦大人对自己的过往也有所隐瞒,果然还是怒火中烧,只是不会对真彦大人撒气,而是觉得引诱她的女人实在可憎。 我就是在初次前往聚乐第时听到了真彦大人的本名。那女人叫她“阿照”,我心头一惊,当即侧耳倾听,想着不能露掉什么蛛丝马迹,后面传出的声音却教我怒从中来。 真是不知廉耻。可倒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些什么,先前不知廉耻地叫真彦大人与自己交合的女人明明是自己才对吧?真彦大人应当也是出于对我之境遇的怜悯才答应了这荒谬至极的请求,她肯定是想叫没有正常男性作为丈夫的我不会感到寂寞,才硬着头皮与我亲热的。起初我也极难为情,想到过去那般努力取悦过她就更羞耻了。然而与她有着数次亲密之后,我竟也对此甘之如饴,每到夜里没法抱着她的身体入睡时就心慌意乱。 她往常会穿着束缚胸部的带子,晨起再亲自系上十分不便。后来我说可以亲自帮她整理衣物,她似乎面露难色,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往后我便时常将身体和她贴在一起共眠,尤其喜欢伸出一只手来穿过她的腰际抱她,再把头埋进她的胸口里。仅隔着睡衣时是能清晰感觉到她平稳的心跳声的,不过那女子才有的柔软凸起着的胸脯也令我陶醉。有时我亦会在她熟睡时小心抚摸她的脖子和脸颊,那仿若回到儿时倒在母亲怀里撒娇似地蹭着母亲温暖肌肤时的时光。不慎遇到吵醒她的时候,哪怕她第二日晨间便有要务,也不会责怪我故意叨扰她。记得某次夜里她还醒着,在黑暗中没察觉到此情形的我伸手去托她的脸颊,结果透过隔扇的月光突然反射到她瞳中,她的双眼顿时变成闪着冷光的水玉。那并不吓人,倒有种迷人的魅惑。接着她抬起手臂撩上我的头发,耳际传来头发被细细抚摸时的沙沙声。 “……你的头发真漂亮。” 真彦大人在混沌的夜色中如是说着。她的声音听来比平素更温和纤细,当中还衔着恍如置身梦境的呢喃腔调。 她是真的醒着吗?还是在说着呓语?总之我被蜜糖包裹,不觉自己有丝毫悲苦。我应当成了世间最幸福的妻子,也想当然地以为真彦大人的温柔是仅属于自己的。 如果,那个叫雪华的女人不曾出现的话……她夺走了我的幸福,我知道沦落至这般悲惨境地的真彦大人也一定受那女人所害。无意间被我听到的偷欢、那女人写给真彦大人的和歌、我与那女人在聚乐第的争吵……这一桩桩一件件好似迷局,不知之后还会有什么危险等待着我与真彦大人。然而预知到危险的我竭力去查却收获惨淡,也未看出真彦大人的“谋逆”之心。自己的力量过于弱小,即便东窗事发也只能由人摆布。 纯信公下令诛杀北条家臣、将真彦大人流放到出羽国时,是宪之偷偷把我救了出来。父亲虽舍不得女儿,又顾虑家族会受此事牵连,在第一次求情碰壁后便只能稀声。我罪不至死,最多是与真彦大人一同被流放,可求父无果的宪之却只为了我就意图舍弃掉自己的性命。 宪之亲自进京求见纯信公,向纯信公表明家族忠心的同时,也说着甘为我切腹自尽的话。我这种不理解弟弟、一意孤行的姐姐根本不值得他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托宪之的福,最后我被交由父亲处置,其中大约也有纯信公不想与当上大名的冈部家结下怨恨的缘故。将我幽闭起来的父亲仍给我留有十足自由,我对此毫无欣喜,因为这下子我与真彦大人便如同天人永隔了。 我又对宪之发了好大脾气,说出许多斥责他莽撞的话,还埋怨他擅自去京都求情——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姐姐。 “我只要姐姐活着,其他人的死活不关我的事。” 仿佛是为了故意气我似的,宪之这样说道。 “出去,别再来见我。” 把那句“我没有你这种弟弟”咽了下去,然而仅上面那句便足以让宪之对我彻底失望了。 我也对自己失望透顶。希望被轻易碾碎,再不能亲身守护真彦大人的我将情感寄托在了南蛮宗上。妄想整日诵读经文就能逐渐释怀,我日日凝视圣母子画像,虔心等待着解脱的那一日。只是到最后我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会被夜里没有真彦大人的卧榻击垮。白天我与南蛮修士交流教义,晚上却要在被褥中兀自流泪,看不到一点儿伊甸之影,痛苦万分的我却连自我了结都不能。 开导我的朱利安修士对我心怀怜悯,始终鼓励我振作内心。但他若知道我深爱着是女人的“丈夫”,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拯救我的希望终于到来了。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那希望又过于短暂,恐怕我马上就要再度失去她了吧。 一五九九年,叛投西国大名那须朝云的伊势军攻入尾张。此时畿内几国皆已沦陷,和泉国多地开城投降,远在岸和田的真彦大人生死未卜。 昔年在佐渡岛时,我应当极力规劝她别再投身于乱世。我转移至佐渡的起始,是四年前我还被幽禁在尾张境内发生的事。当时那个叫雪华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来找我,还说着要把真彦大人托付给我这样惊人的话。我原以为她是在异想天开,但又不得不抓住那一丝一毫的希望。于是我便被她送去佐渡,她也兑现承诺将真彦大人从出羽国救了出来。 真是可怕的女人。比起感激她将真彦大人救出,她背后不为人知的强大势力更令我毛骨悚然。可跟真彦大人相依相伴、宛如避世隐居一般的闲适生活实在短暂,仍记挂纯信公的真彦大人得知今川氏势力衰退时,便坚持要以罪人之身重返本州。 “在孤岛上苟且偷生我是无法安心的。你不必再跟着我受苦,回到尾张的家中去吧。” 固执己见的真彦大人将我送到了宪之身边——听闻我失踪的母亲骤逝,之后哀痛不已的父亲也将家督之位传给宪之,自己则去凤来寺山剃发隐居了。 我是造成冈部家四分五裂的祸首,至此那须军攻入名古屋城,无论如何我都该随着城池一同毁灭。 然这时候宪之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即便那须军攻入城中,我也不会让姐姐死去。” 今川军在畿内的节节败退使后方同盟势力动摇,不堪西国势力强攻的多地大名城主皆开城投降,当中亦有一些人因过去深受今川氏信赖而被赶尽杀绝。看来那须朝云对政敌仇恨颇深,根本不打算给他们投降改易的机会。而代代侍奉今川氏的我之一族,自然也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吉利支丹教徒不被允许自尽,可现今即便要忍受被谁杀死的痛苦,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愿了。 我唯一的希望已永远寂灭,此世间哪里也找不到她了。 “我会陪你一起的。”我对宪之说着,下过雪后天气更冷,不禁流泪时感觉泪迹淌过的肌肤好像也要被冻僵一般。 我最后的心愿就是跟至亲一同死去。尽管与宪之间的嫌隙至今未有化解,他在心底里也一定因为之前的种种矛盾怨恨着我吧。 “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釜原的家中常玩的游戏吗?” 宪之今日身着红色大铠,绑在太刀刀柄上的纽绳也是鲜艳的朱色。向铠甲上部看去,铠甲大袖上又透出浅薄的白色——那地方正印着我家的桐花纹。如赤鬼一般的宪之正对我说着,彼此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在这时的闲聊更像是死别前的悲叹。 “当然记得,毕竟那时候逼着你扮了好久的足利尊氏将军嘛。” “哈哈,你倒还记得一直诓我的事。” 我也笑了笑,只是宪之又骤然蹙眉,方才还轻笑着的宪之忽而面色凝重。 “姐姐。”他不厌其烦地叫着我,“从前许下了要守护姐姐和冈部家的誓言,如今有一方无法兑现,但绝不能看到姐姐就这么死去。我清楚自己不讨姐姐喜欢,也没能理解姐姐当年的苦心。往后姐姐怨恨我也好,将我从前所说的一切都当作笑话也好,只是今天,姐姐一定要听我的话逃出这城去。”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知该如何应答,我僵立在一旁,此刻宪之又长叹一声,半晌后再接着说道:“姐姐不是答应过我叫我扮弁庆吗?不过今日我不扮弁庆,就扮一次姐姐年少时最崇敬的南木明神吧。” 来不及了。在堕入幽冥前再理解弟弟、再向他致歉已来不及了。宪之将十岁时兄长对他讲过的话一直记在心里,我却在为了尽己之力守护家族与真彦大人时,忘记了与弟弟过去的承诺。我曾说要守护宪之,又因兄长那句反驳的话忘怀此事。在那之后,身为女人的我立下的决心成了守护同为女人的真彦大人,可宪之的承诺在这十几年间从未改变过。 “我的孩子们……男孩落入敌人之手必然凶多吉少,我也不奢望他们能活下来。身为武家的儿子,从出生起就身负效死输忠的使命。只是唯一的小女儿……我想把她托付给姐姐。姐姐若不愿亲自照顾她,就将她交付给平民抚养吧。冈部家虽难逃灭亡的末路,可女儿能远离武家从此过上平凡日子,倒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宪之没留给我一点儿回绝的余地,谈话间便已安排好了我的去留。讲话时他几度哽咽,我盯着他闪着泪光的双目,脑中猝然浮出两人的身影。一方是立志守护家族的兄长,另一方则是在佐渡与我告别的真彦大人。 “冈部家不会灭亡。即便是女儿,也能使家族延续下去。” “嗯,我相信若是姐姐,一定能让家族永存。” 宪之落寞地笑着,我又觉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而自己所言之辞,也是在意识到一切真实后发自内心的誓言。 名古屋城落城前,宪之派身边的小姓将我和他的小女儿秘密送出城外。耳闻远处交战之声沸反盈天,周遭却异常静谧,看来自己的确已身处较为安全的境地。视野中大雪如鹅毛般飘落,我是喜欢雪的,这时的降雪似桐花花雨一样遮天蔽日,更是不会叫敌人分清立于雪中的是人还是树了。 我怀抱冈部家的公主,脚下的木屐踩在洁白新雪之上。 白雪会遮盖一切污秽,化雪时破败之景又原形毕露。如此周而复始,倒像是世间被反复洗刷,那么一定会有乱世终结、使人深陷于悲哀的罪恶澌灭无闻的一日吧。 即便家族在轮回永劫中湮灭,终有一日也会出现她所希望的世界。 所以我会一直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