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秘密
五个月以来,钟翊终于顺利地睡了回好觉,并且没有依靠药物。他抱着舒辞,还没细想以后的计划便睡着了,一夜安稳无梦。 然而睡醒后,钟翊惊恐地发现怀里的舒辞变成了海豹抱枕,另外半张床是凉的。心脏忽地揪紧了,他慌张地冲出卧室,大声喊舒辞的名字。 “我在这儿呢!”舒辞从厨房跑出来,抬头冲钟翊挥手,“小猫我已经喂过啦,你也快下来吃早饭。” 钟翊顾不上喘口气,跑下楼紧紧抱住舒辞,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叫你起床。现在都九点了。”舒辞被钟翊勒得快喘不过气来,心疼地顺着他的后背,努力安抚,“好啦,我说过我不会再走了。我跟院里请过假了,这几天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钟翊抱了很久才不再发抖,松开了怀抱但又攥住舒辞的手。舒辞只好陪他去浴室洗漱,寸步不离地挨着,时刻位于他的视线范围内。 这处住所离福利院不算太远,钟翊想让舒辞从宿舍搬出来,跟他住到一块儿,过几天再把芋头也接回来。其实他更希望舒辞能辞掉工作,24小时陪着他。他准备慢慢断药,不能没有舒辞的陪伴。 但舒辞似乎很喜欢这份工作,一边看电影一边同钟翊分享福利院的趣事。钟翊不可以再固执地要求舒辞按照他的想法生活。 “再休息一段时间,我就要回市里上班了。”钟翊试探着说,“福利院有点偏,你来回是不是不方便。” 舒辞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在他腿上换了个姿势,歪着脑袋对钟翊眨眼睛,吃薯片的动作没有停下。 “离明年考研还有很久,你现在开始准备完全来得及。”钟翊抹掉舒辞嘴角的薯片渣,眼神继续盯着电视屏幕,假装只是随口提议,“在家听网课或者线下培训班都行,福利院那边……不是还可以做义工么,有空就……” “好呀。”舒辞立刻给出答复,躺到他腿上继续吃薯片看电影,学他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 钟翊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看见舒辞在微微发抖。他一把将人翻过来,发现他在憋笑,脸都涨红了。 “你有话就直说嘛,演技退步太大了。”舒辞装不下去,笑得差点滚下沙发。 “薯片好吃吗?”钟翊有些恼火,感到很不好意思。 “垃圾食品,你不要吃的。”舒辞配合地岔开话题,端正地坐到钟翊旁边,仰头把薯片渣倒进嘴里。 方洲之前执意囤了很多零食让钟翊解闷,钟翊一份都没动过,但半天不到就被舒辞横扫了一半。 “你属什么的?”钟翊想要扳回一局,明知顾问。 “猪啊。”舒辞下意识回答。 “怪不得。”钟翊冷哼一声。 舒辞反应了几秒,气呼呼地抽了张纸巾,用力擦手。“你不也是么!”他咬牙反击。 钟翊噎住,但不肯输了气势。“那怎么能一样。”他板着脸补救,然后被舒辞哇哇乱叫着扑倒在沙发上,两个人幼稚地扭打起来。 “你怎么可以欺负病人呢。”钟翊招架不住舒辞的啃咬,很快笑着求饶。 舒辞马上变乖,伤心地看着钟翊,愧疚地蹭了蹭他的身子。然后两人都尴尬地僵住。 “我有点点想了……”舒辞羞愤地趴在钟翊肩上,很小声地说,屁股又扭了几下。他见钟翊沉默不语,便红着脸在他身上乱摸,却在碰到小腹时被制止。 “家里没东西。”钟翊亲了亲他的脸,让他别闹,听上去有些兴致缺缺。 “那就先蹭一蹭。”舒辞又着急又害羞,坐在钟翊腿上扭来扭去,搂着钟翊小声哀求,“你摸摸我。”他很久没自慰过,一点就着,现在难受得很。 但钟翊不为所动,甚至冷漠地让舒辞自己去浴室解决,不像是在调情。舒辞坐直身子,这才发觉钟翊的脸色很难堪,而下身没有任何反应。 “是因为……你吃的药吗?”舒辞小心翼翼地问,规矩地坐到一旁。 钟翊把头扭到另一边,紧绷嘴角,不肯回答。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舒辞很快就没了感觉,无措地搓着衣角,电视在放什么都看不进去。差不多到了喂奶的时间,小猫嗷嗷叫起来,钟翊抢先一步去厨房冲奶粉。 冲好奶粉,钟翊绕过沙发,坐在落地窗前给小猫喂奶,背后是灰蒙蒙的雨幕。过了一小会儿,他被舒辞从背后抱住,提醒他羊奶挤到地上去了。 “你还没有给她起名字么?”舒辞柔声柔气地开启新话题,趴在钟翊背上,亲昵地蹭他脑袋,“要不就叫柠檬吧!” “怎么又是吃的。”钟翊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是小名,大名叫钟舒宁嘛……”舒辞不好意思地解释,坐下来接替钟翊照顾小猫。 “……那芋头呢?”钟翊怔怔地看着舒辞。 “钟舒遇啦。”舒辞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趴到地上去。下一秒他被钟翊拥入怀里,小猫找不到奶嘴,在两人怀抱的空隙间爬来爬去,着急地叫唤。 “停药以后,应该就能好了。”钟翊心情复杂地延续话题。 “我又不是那样的人!”舒辞顿时又羞红了脸,气得牙痒痒又十分心疼,“我又没在担心这个……你、你慢慢来好了……” 两人立刻重归于好,眼看着又要打闹起来,舒辞忽然感到腿上湿了一小块。 钟舒宁小朋友尿了。 他们顿时手忙脚乱地处理,像一对新手父母。钟翊相对沉稳一些,看样子经历过不少次。 傍晚时分,方洲拎着一套西装进门,表情很是凝重。 楚岩峰死了。 他住院之后,钟翊一眼都没去见过。前几日楚岩峰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沾亲带故的人大概都赶去医院走了过场,唯独钟翊置身事外。 方洲站在门口向钟翊转述了接下来几日的流程。今晚要守灵,后天早上九点出殡,晚上宣读遗嘱。亲属都已经到了灵堂,就差钟翊了。 后事由陆琼和楚家几个长辈主持,不需要钟翊操心。他这个外姓的非婚生子上不了台面,也没人敢指望他能规规矩矩行事。就连死讯,他都是最后一个得知。 “……舒辞?”方洲注意到楼上的动静,脸上勉强摆出来的严肃顿时变为很夸张的诧异。 钟翊没有回答,平静地接过西装,叫方洲进来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等会儿只是要去参加一个很普通的活动。 “钟翊,你饿了嘛?我现在去……”舒辞抱着柠檬走出卧室,话说到一半尴尬地打住了,眼神不敢看向方洲。 “我要出去一趟,晚点回来吃。”钟翊神色如常地上楼,亲了舒辞一口,然后进房间换衣服,留下舒辞和方洲面面相觑。 “……回来了就好。”方洲半天憋出一句话。 舒辞羞愧地低下头,把小猫放回窝里,去给方洲倒水。 “不走了吧?” “不走了。” 方洲松了口气,接过杯子猛喝了几口水。 钟翊生病后,工作的重担就落到他肩上,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时刻注意钟翊的状况。最近好不容易空闲了点,今天他一口气睡到下午,醒来发现手机被打爆了。楚岩峰早上就没了,楚家人没一个能联系上钟翊,只能通知方洲转达。 但最早的来电时间也就一个小时前,那些人大概差点忘了钟翊的存在。 不管怎么样,舒辞能回来就好。方洲终于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怕钟翊哪天又不想活下去了。 舒辞刚想问问方洲发生了什么,钟翊换好衣服下楼,外套挂在臂弯,自然地走到舒辞面前让他帮忙打领带,好像他们一天也没分别过。 依旧单身的方洲酸溜溜移开视线,但忘记捂住耳朵,被迫听见响亮的接吻声。 钟翊几乎是被舒辞踹出去的,脸上挂着餍足的笑,全然看不出一点丧父之痛。舒辞小脸通红,用力甩上大门,别墅抖了三抖,方洲也跟着嫌弃地抖了抖鸡皮疙瘩。 灵堂里弥漫的烟味和花香让钟翊感到很不适,道士们忽大忽小的诵经声有些烦人。钟翊没有点香跪拜,也没有凑近灵枢看一眼楚岩峰的遗体,径直走到楚彦廷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的姗姗来迟引起了亲属们的窃窃私语,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但钟翊想的是,应该吃个晚饭再过来,他有点饿了。 陆琼母子沉浸在过度悲痛中,没有注意到钟翊。楚彦廷的头发都褪色了,像一堆枯草,像干裂的河床。他本来就瘦,罩在黑色西装里,弓着背捂着脸抽噎,像依然没长大的小孩,让钟翊不由得产生一点歉意和怜悯。 九点过后,亲属陆续离开,楚岩峰的几家亲兄弟也有些坐不住,但大概觉得比钟翊先走是很丢人的事,去外面走动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守灵。 “哥……”楚彦廷终于缓过神来,看向钟翊时下意识瑟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钟翊没有搭话,看了眼司机发来的信息,沉默地站起身。 “哥,你再守一会儿吧。”楚彦廷着急地拉住他,小声哀求,“爸他很……”看见钟翊不耐烦的冰冷的眼神,他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 “对不起。”他慢慢松手,失落地低下头,不知道在为哪件事道歉。 也许终归是血浓于水,也许是楚彦廷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怜,钟翊想到舒辞失去母亲后的那段日子,想到草丛里孤零零的幼猫,忽然没办法干脆利落地离开。他缓慢地抬起手,揉了揉楚彦廷的脑袋。 留下来可能会更好,但钟翊饿得胃痛,实在没力气继续干坐着。没等楚彦廷反应过来,他就走了。 他可以为钟淑云整夜守灵,跪到无法走路,但楚岩峰不值得他难过。可能对楚岩峰来说,钟翊臭名远扬让他颜面尽失,或是处心积虑要毁掉他的家业,都比不上钟翊不愿见他最后一面来得残忍。 用钱堆起来的迟到的关心换不了原谅,死亡也不能。 从灵堂到庭院大门还有一段路要走,钟翊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在室外最后一级台阶被楚彦廷拦住。 “哥,你后天也会来吗?”楚彦廷攥住钟翊的外套,又很快怯怯松手。 “嗯。”钟翊往回退了一步,避开被风吹斜的雨水。 “伊宁姐说你生病了,但是不告诉我别的,你……” “我没事。”钟翊尽量温和地打断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胃部挪开,视线落到楚彦廷的左手。 “我、我早就没事了……”楚彦廷挤出讨好的笑容。 钟翊没有别的话能和他聊,打开手机查收消息。 “你出来了嘛?我们在门口了,我进来接你,你不要淋雨嗷。”是舒辞。 钟翊感到惊喜,顾不上楚彦廷欲言又止的神色,转身跑进雨里。 “哥,你会原谅我吗?”楚彦廷对着他的背影,伤心地问。 钟翊回头看他,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忽然雨水被隔断,舒辞费力地举高了伞,气呼呼质问他为什么自己跑出来。 正要再追加一句指责,舒辞迟钝地发现了异样。在夜幕和雨水的干扰下,怔在台阶上的楚彦廷像来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孤立无援。惊讶、迷惘、落寞,百般复杂的情绪被雨打落,无法穿过空旷的庭院。 “回家了。”钟翊从舒辞手里接过雨伞,催他上车。 舒辞边走边回头,他看不清楚彦廷的表情,觉得他好像在笑,笑得很难过。钟翊有点不高兴,扳正舒辞的脸,把他塞进车里。 “你怎么也来了?” “我给你带了点羹,你先垫垫肚子。”舒辞变法戏一般拿出保温桶,叫司机稍等一会儿再开车,“我应该让你吃点东西再来的,胃不好怎么不跟我说。” 钟翊本来不太疼,听见这话立刻装作很难受,瘫在座位上,双手捂住肚子,不肯接保温桶。舒辞不太好意思地看了眼前排,红着脸一勺一勺喂他。 “楚董的律师问我要你现在的联系方式,说之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方洲小心翼翼地介入。 钟翊敷衍地应了一声,埋头喝羹,看上去完全不关心后天要公布的遗嘱。 回家后的钟翊变得很不一样。无所谓的、甚至释然的表面跟着西装一起被换掉,扭捏的悲伤一点一点泄露,随着黑暗和雨水不露声色地淌走。 “明天一起去看我妈妈吧。”钟翊躺在床的边沿,背对着舒辞,不允许舒辞问问题,也不肯让他抱,变成了故作坚强、又仍然很脆弱的小孩子。 “好。”舒辞听话地一句也不多问,但翻过海豹分界线,坐起来打开床头的小灯,看见了钟翊泛红的眼,和颤抖的嘴唇。 “我一直想让楚岩峰快点去死,死得越痛苦越好。”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高兴。” “妈妈知道了可能也不会开心。” 舒辞躺下来抱住钟翊,把脸埋在他肩颈之间。 “舒辞,”钟翊没有挣开,“你想不想看我妈妈的照片。” 舒辞马上说想,钟翊便下床去书房找。他的背影看起来更瘦,步伐迟缓,像重心不稳的架子,如果没有舒辞的支撑,就会随时倒下去。 钟翊拿回来一本很小很薄的相册,二三十年前的照片都褪色了。舒辞打扫金亚湾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书房有个保险柜,过去大概是好好地保存在那里,是对钟翊很重要的纪念物。 “你妈妈好漂亮呀。”舒辞坐在钟翊怀里,指着第一张单人照,忍不住夸赞。 “我是不是很不像她。”钟翊难过地问。 “像呀,你笑起来和你妈妈一样好看。”舒辞拧过身子,手指按住钟翊的嘴角往上提,“所以你以后要多笑笑。” 钟翊忍不住笑了一下,满意地凑过去亲舒辞的嘴,趁机收走了相册。 “后面还没看呢!”舒辞不乐意地抢回来。 钟翊来不及阻止,让舒辞一下翻看了好几页。小时候的钟翊也不爱拍照,不情愿地被母亲搂在怀里,苦大仇深地瞪着镜头,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 舒辞在照片与真人之间来回比对,发现钟翊现在的表情和四五岁时一模一样,努力憋气才没笑出声。钟翊面子有些挂不住,敲了敲舒辞的脑袋,但没有继续阻止。 “小不点钟翊好可爱哦。”舒辞最喜欢钟翊三岁时的照片,裹得圆滚滚的小孩站在薄薄的雪地里,旁边是和他差不多高的雪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就这么点大。”钟翊笑着说,还抬手比划,“小土包子一个,特别矮,没我腿高。” “我们以前居然见过吗?”舒辞攥住钟翊的手,惊讶得瞪圆了眼,“什么时候在哪里?我们怎么碰见的?” 钟翊怔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刚刚脱口而出了什么。能赶走悲伤带来好运的小娃娃长大了,此刻正在他怀里撒娇,要他老实交代初次相遇的细节。 “睡觉。”钟翊强硬地收走相册,伸手关灯,然后拽着舒辞躺下,用被子将他裹住,不让他动弹。 “那你以后会告诉我吗?”舒辞很是好奇,费力地滚到钟翊面前,用脑袋使劲拱他。 “看你表现。”钟翊差点被拱下床,无奈地解开被子,把舒辞抱在怀里哄。 舒辞很快就睡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他握着钟翊的手指,时不时笑出声,还咂嘴。 零碎的悲伤又慢慢向钟翊聚拢,但停滞在床铺四周,无法再靠近。有些事情随着这场夏夜的雨悄悄画上句号,变成不同程度的秘密,或许某天会被温柔揭开,或许需要永久封存。 钟翊在黑暗里摸索着拆分了项链,把闲置太久的另一枚对戒戴到舒辞手上。 这个秘密他希望舒辞醒来就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