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十亿分之一的奇迹
105 十亿分之一的奇迹 ‘阿德利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团模糊的血肉,是七千万多万个死于培养皿中的婴儿,还是上亿只正在孕育的胚胎? 他是通往异世界的钥匙,是开启时空通道的能源,是人造的‘伪皇’。 是对历代虫皇的僭越,却也是新时代的导向标。 “虽然记不太清了,不过,”阿谢尔说,“一定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吧。” 他这么说着,属于人类的黑眸望向了虚空,脸上露出点清浅的笑容。 艾伯特敲击光屏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你很肯定啊?不再思考一下吗?” 明明应该不剩多少记忆,就算有这么一个‘人’的影响在这里,具体的细节也很难记清才对。 雌虫缓缓道:“记忆也会骗‘人’的。” “或许吧。”阿谢尔不置可否,他显然有自己的逻辑。 “但我不觉得我会记住,”他声音一顿,换了种措辞,“……会对无关紧要的人太上心。” “能让我忘记所有事也仍然铭记的人,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阿谢尔肯定地说。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垂下眉眼、骤然柔和的神情。敛去所有锋芒,连警惕和提防都在那一刻化为纷飞的落英,轻柔地坠入潺潺溪流,将清澈的小溪染成鲜花和春天的颜色。 艾伯特愣了愣,忽然想起那密密麻麻排满研究所地下的培养皿。 被量产出来的、象征科技最高峰的造物,如同军队般整整齐齐地列成点阵,完全复制粘贴,只能用‘机械’来形容的‘仪器们’。 ‘它’炸开了。 血肉染红了整个器皿。 于是‘它’的死亡终于让旁观者有了‘这是生命’的意识。 意识到他们所做的事情,是让尚未长成的稚嫩孩童诞生在绞肉机里——从出生就注定了早夭的命运。用无数的尸体堆砌一个未知的可能性。 艾伯特并不是纯善的类型。在决定进入研究所之前,他就知道他是残酷种族的一份子,活体实验是常有的事。现在成熟的半机械生命技术,也是由数不胜数的失败完善的。 但或许是雄虫的气息让他没法把那孩子当成消耗品看待,又或许是阿谢尔几乎超越科技的执念令他侧目…… “医生?” “……嗯?” 艾伯特这才发现,他出神很久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好好休息。”艾伯特移开视线,“我明天再来。” 阿谢尔的大脑非常奇特。 经历过了三十八次清理,脑浆都该被搅碎了才对。脑子是比子宫更脆弱的地方,哪怕强悍如军雌,经历三次流产子宫壁也会脆弱得难以接受情事或胚胎着床。头部就更不用说。 半机械生命在东帝国都是拿来当消耗品的。 可阿谢尔不仅活蹦乱跳,甚至逐渐想起了更多的事——更多关于‘阿德利安’的事。 他费了很大的功夫会寻找回忆中的轮廓。阿谢尔的脑海比终年不见人烟的雪山更白,暴风雪淹没了所有痕迹,他绞尽脑汁,跪伏在冰面上,透过重重冰层捕捉冻河下的小鱼。 他们亲密无间,同床共枕,阿德利安温柔又和煦,会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投来带着笑意的眼神。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阿谢尔记不清的瑰丽风景,尽管画面已然模糊,阿谢尔还是能感受到独特的悸动。 他以前似乎从事着竞争力很大的工作,但只要待在阿德利安身边,被他轻柔地抚摸手臂或脸颊,那‘最繁琐的事物、最棘手的困难,也变得不值一提’。 阿德利安还会做饭。 阿谢尔说起这个的时候显得兴致勃勃。 艾伯特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阿德利安会做饭给他吃’这件事如此骄傲,甚至隐隐有炫耀的意味。毕竟阿谢尔本人的厨艺只能说是一般般,夸赞别人的长处是件光荣的事吗? ……大概是阿德利安的手艺非常棒的缘故? 阿谢尔独处时,总会忍不住挂念不在身边的阿德利安。 “我会给他带礼物。”阿谢尔说,“我所看到的、他可能感兴趣的一切。” 他尽量把所有美好之物奉到阿德利安床边。 但阿德利安仍然寂寞。 艾伯特再次记录下这一条。 他的观察记录已经写满了厚厚一打。 “我没见过像你这样,恢复这么快……这么‘偏科’的病人。”艾伯特说。 男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医生。” 阿谢尔说得像是随口一提,但艾伯特心里一紧,表面仍是不动声色,“是吗?你还记得几个医生?” 男人思考半晌,艾伯特神情淡然,内心却越来越紧张。 “开个玩笑。”阿谢尔说。 他俊美深邃的面容天生带着刀刻斧凿的冷峻,眉目并不皱起,光滑的额心却难以显露温情。立体的五官总是赋予他更多阴影。他微微抿起唇,下颚线条稍稍绷紧——哪怕敛入刀鞘,利刃锋锐的气质也仍然势不可挡。 和之前负责了三十七次实验的研究员相比,阿谢尔对他,可谓是友善不已。 艾伯特高兴不起来。 他低头打开新的光屏,“还能想起别的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医生’收拾好笔记,关掉了摄录,动作比以往缓慢些,似乎潜意识里想再维护片刻和平。 阿谢尔突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愣了一下,“什么?” 然后才想起来,他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名姓……他没必要介绍。 阿谢尔只需要用‘医生’称呼他。 阿谢尔:“你们医院有不能向病人透露姓名的规定吗?” 那确实没有。 只是也没有雌虫这么做过。 “……”‘医生’沉默一会儿,回答道:“艾伯特。” 这只是件小事。 无法改变艾伯特将要做的事。 他尽可能挖掘了关于‘阿德利安’的信息后,改造了仪器。 然后对阿谢尔进行了第三十九次脑部清理。 完成一次洗脑通常需要两到三个技艺精湛的研究员同时看护,但那次艾伯特一个人就完成了整个过程。他为此受到了研究院的褒奖。 启动仪器的那一刻,艾伯特在想什么呢? 艾伯纳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看着阿谢尔在药物的作用下闭上眼睛、陷入沉眠,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这是第一次,却不会是最后一次。 + 光。 他眼前一片黑暗,薄薄的眼睑被微光穿透,连大脑也像是被死死钉住。 耳鸣,眼花,头晕。 作为指挥中心、操作中枢的大脑,传达给身体的每一道命令都带上扩散般的波动,让他的心脏在跳动时抽搐不止,四肢施加的力道时断时续,腹腔内的眩晕感令人几欲作呕。他试图呼吸,如同与空气拔河,拼尽全力才能吸入些许氧气—— 脸部突然被罩上了什么东西。 氧气主动涌了进来。 年轻的男人得以喘息。 他终于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在眯成缝的眼睑后竭力聚焦。光线反射入他的视网膜,却难以成像,他像个刚出生的幼童,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熟悉而陌生。 “呼吸,深呼吸。” 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说。 他的发音非常奇特,声带总有种昆虫嗡鸣的质感,所使用的语言好像也不属于阿谢尔熟知的任何一种。 男人喘匀了气息,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试图坐起,身边探出一双手臂,扶住了他的身体。 阿谢尔侧头望去,模糊的视野里,突然闯入一片熟悉的配色。他微微睁大眼睛,视线终于凝聚了—— 黑发蓝眸的少年担忧地看着他,眉眼温软。 一声呼唤冲出了他干涩的声带: “——安安?” 脱口而出时,他似乎听到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简单而有效的策略——既然阿谢尔忘不掉‘他’,那就取代‘他’。 破坏他朦胧的回忆,刺激他的神经,让他自身不愿再想起。 只需要一个装载智能的人形机器人而已。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 所有雌虫对艾伯特都赞赏有加,他很快被纳入了‘方舟计划’,成为最年轻的参与者。 “阿谢尔那边不用我……?” “我们这边更需要你这样后来居上的力量。”导师言简意赅地说,艾伯特从他脸上看到了与有荣焉的神情。 和阿谢尔提起‘阿德利安’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艾伯特不自觉攥紧了笔杆。 说起来……他当时,为什么要跟阿谢尔交换名字呢? 奇怪,他为什么要思考这个? 艾伯特难以入眠。 他反复琢磨着什么,细想又仿佛只是在发呆,消磨了小半个夜晚,最终爬起来再次给自己打了一针安眠剂。 从‘阿德利安’本体上提取的活性细胞,弱小得奄奄一息,又强悍得生生不绝。给予它合适的环境后,它就顽强地成长起来,从小小的一点点,分裂成庞大的一团,比艾伯特见过的任何一个雄虫基因都更拼命。 充足的血肉和成熟的技术让量产成为再简单不过的事。 第二天,他就分配到了一万个‘阿德利安’,如同学生时代做实验时一人一笼小白鼠那样。 细胞独立的成活和完整生命体的存活是两回事。前者只能说是标本的分裂,而后者是无数生理组织环环相扣,共同运作的结果。 虽然他提出‘塑造适合人类幼崽生长的环境’……但东帝国研究院对人类的所有了解都来自阿谢尔。 他们能提取,能保存阿谢尔的记忆,也能对记忆做点手脚,制造虚假回忆之类的东西,却无法将真实记忆翻译成可以学习的知识。这是一直难以跨越的技术问题。 他们解读记忆的方式是将阿谢尔的记忆传输给雌虫,然后再由对方口述。但能够传输的只有阿谢尔记忆深刻明晰的东西。 婴儿养育知识显然不在其中。他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至今为止,没有胚胎能检测到脑电波,没有‘阿德利安’能活过三天。 这些小白鼠出生的意义就是被舍生取义。 看到‘它们’,那个男人冷漠的面容就会出现在艾伯特脑海里,挥之不去。 打断他所有思路,让艾伯特寝食难安。 艾伯特忍不住想:阿谢尔现在在做什么?……大概在和那个‘阿德利安’相亲相爱吧?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虚假的缠绵吗?……他不知道。 按照计划,很快就会进行最后洗脑。 艾伯特只能安慰自己,等阿谢尔彻底消失,变成无数半机械军队中的一员,他这心神不定的状态也会跟着重归平静。 眼看着这一批的‘阿德利安’,也要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了…… 年轻的研究员准备重新投入研究中,门却轰然而开。 一个沉重的东西从身后掷来,艾伯特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是那个那个花了他不少精力的人形机器人……的头颅。 被粗暴撕裂、扯断的颈部露出电线和精密结构,能量液早已干涸。 艾伯特惊愕回头。 走廊外,那个他熟悉的男人,随手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亚雌丢到一边,三两步跨到他面前。 艾伯特本质是军雌,尽管做文职工作,在研究院也鹤立鸡群。但当阿谢尔携裹着一身暴戾冰冷的气息,站在他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类男性竟然比他高大得多。 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到这儿来的’。 而是——‘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那个是假货了!? 这一走神,让艾伯特没能从阿谢尔手中逃脱。 男人搭着他的肩膀,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和缓,只是扣着他的肩头……平稳而不容拒绝。 “把阿德利安还给我。”他说。 “你……”艾伯特喃喃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根本记不起多少东西的人,是凭什么认出了自己的爱人? 连阿德利安做过什么给他吃,味道是咸是甜都想不起来的人,为什么还能认出一个轮廓? 挫败,无能为力。 艾伯特看着阿谢尔,如同仰望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阿谢尔没有回答他。 也没能从艾伯特口中逼问出阿德利安的下落,毕竟艾伯特根本不知道那具和阿谢尔一起跨越时空的尸体究竟被存放在哪里。 艾伯特后来才知道,阿谢尔的暴动早已不是第一次,然而他每次都被狙击于寻找阿德利安的路上。 而这一次,研究院终于决定放弃他了。 实在不能为东帝国所用的利刃,还是折断为好。 艾伯特竖起衣领,挡住了脖颈上被硬生生掐出来的痕迹,说:“等等。” “——请把他交给我吧。”艾伯特说,“我有些别的想法用得上他。” 第四十次深度清理开始了。 再次苏醒的阿谢尔,仍然冷漠又迷茫。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半垂着眼睑,有些疲惫的模样。 艾伯特问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他的眼神淡淡地瞥向了和艾伯特相反的方向,微皱着眉,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莫名地不想动。” 艾伯特:“……” 艾伯特摘下眼镜,用衣角胡乱地擦了擦,然后低声问:“……你会照顾婴儿吗?” 阿谢尔转过头:“嗯?” 没多久,艾伯特偷偷摸摸地抱过来一个小包裹。 很小的一个,只有半臂不到,裹着一件衬衣。艾伯特两只手捧住‘它’,像掂量一团面团。 阿谢尔坐起来了。 他眉头紧锁地盯着艾伯特半晌,看得后者有些手足无措。正在此时,始终安静无声、仿佛早已死去的小包裹,忽然发起抖来。艾伯特满脸惊慌,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冷。”阿谢尔说,“你看不出来吗?” 身为雌虫的艾伯特愣了愣,“他冷吗?” 他对上男人面无表情的脸。 “给我。”阿谢尔说。 他伸出手,姿态娴熟地抱住了小包裹。 艾伯特很确定,阿谢尔如今应该半点育儿知识都不记得了,可男人将寒酸的襁褓搂进臂弯,轻轻拨开衣领,打量婴儿面容的动作,却行云流水。 他看了那孩子一会儿,神情慢慢软化了。 孱弱的、约莫刚出生一两天的婴儿。 不哭不闹,只有微弱的呼吸。 阿谢尔抬头,看见艾伯特还站在原地,顿时皱起眉,“你还站着做什么?” 艾伯特:“啊?” “去给他拿衣服。”阿谢尔说,“要柔软,有弹性的布料——出生几天了,喂过奶没有?喝的什么奶粉?……身上沾的是什么?没给他洗过澡吗?” 艾伯特:“啊……?”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仿佛被打开了什么奇怪开关的阿谢尔,很快指使艾伯特给小婴儿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换襁褓时,他轻轻拨开那两条没多少肉的小细腿,自言自语了一句,他说得很轻,但艾伯特还是听见了:“是男孩子啊……” 阿谢尔小心地把这团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任由外界摆弄他的幼崽抱在臂弯,忧心忡忡,“怎么没有反应呢……他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犹豫了一下,“A371009。” “那不是名字。”阿谢尔说。 “……你可以给他取一个。” 男人抽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争分夺秒地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孩子。 阿谢尔轻声说:“那就……叫他阿德利安吧。” 艾伯特顿了顿,“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阿谢尔刚想说什么,就因为脑海的空白而陷入了茫然。 他想了很久,然后回答: “无忧无虑的人。” 隐形的旁观者伸出手,如虚影般穿过阿谢尔的面颊。 艾伯纳记忆中的‘阿谢尔’当然看不到他,黑眸中无法映出他的影子。无法触碰,也无法回应。阿德利安只是来自五十年后的幽灵。 在艾伯特和阿谢尔都看不到的维度,他从背后拥住阿谢尔的肩颈,将头靠在他脸颊边。 这一切只有艾伯纳能看见。 这里毕竟是他的记忆。 阿德利安若有所觉地侧目,金发蓝眸的雌虫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艾伯纳看着阿谢尔怀中的婴儿,低声说:“……那就是你。” A371009,这个本该步上无数‘兄弟’后尘的小白鼠,堪称奇迹地活了下来。 研究院前前后后生产的‘阿德利安’,总共有十亿之多。 他是唯一的成功品。 十亿分之一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