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马脚
贺灵章心里对他这种仍然把自己当作小孩的语气很是不满,怏怏不乐地撇了撇嘴暗自不知嘟囔些什么,闷头说了片刻,忽然大为惊讶一般抬头惊呼:“这么说来,你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 岑一扑哧乐了:“你这个脑筋转得也太慢了些,你出生时我已经隐退,也早就成了一个传说人物,就算是一个七旬老翁也不稀奇吧?” “这……”贺灵章忽然面红耳赤,他自己全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总以为绝世无双永远像传说中那样风华正茂,初见时误以为他是而立之年,也不曾细算年份,这下倒是自己现眼闹了个大笑话。他瞧着岑一的脸嘴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以为你顶多三十来岁!” 岑一本来瞧着他脸红结巴的模样觉得非常有趣,正笑意盈盈咂摸着这番神态,不料听到这话,登时愣了,旋即放声大笑道:“我权当你是在夸我了!” 他虽然已显出栉风沐雨的沧桑之态,但终究是一个玉颜月容的俊美男子,这一通大笑笑得他两颊泛红宛若微醺,眼中也放出快活轻松的神采来,着实动人心魄。 贺灵章瞧着他,脸上的酡然红意登时漫到脖根,心里不禁暗道:难怪连苏玉鸾那样的冷美人也为他神魂颠倒。 贺灵章吃了一顿好饭轻轻松松玩了半天,这晚终于踏实地睡了一个好觉,转过天来日上三竿才起床,吃完了午饭他陡然惊觉:闻之贤还没个音讯! 思及此处,他这才想起令人分别之前闻之贤交给他的掌心雷,只是摸遍了全身上下都找不见踪影。 “可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岑一看着他的动作不禁发问。 “我们分别之前曾各执一枚掌心雷,并且说好,如果安然破阵便要放出,作为响应。”贺灵章抬头去看岑一,“你有见过么?在我昏迷的时候又可曾听到过雷声?” “这……”岑一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我将你带回来更衣时便不曾发现,兴许是你在山崖滚落中不慎遗失了吧?至于雷声么,也不曾听到过。” 贺灵章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到今天为止,他没有放过雷,也不曾听到雷声,闻之贤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内心不由得大为担忧。 岑一看穿他的心思,宽慰道:“你的朋友既然教你破阵之术,想必自己也已经破解而出了,掌心雷或许也是遗失了,下午我去附近的村落去打听看看,应该会有他的消息,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贺灵章勉强冷静下来,暗想闻之贤要远比自己更懂这些,应当会寻到更好的出路,胡乱担心也没有用处,这才不再慌张。 午后岑一果然依言出门去了,临出门还给了贺灵章一根刚削好的拐让他凑活用,气得贺灵章差点没用木拐敲破那个白毛脑袋。 岑一前脚出门,贺灵章便窜进了他的书房想要自己找出点线索。贺灵章虽然入世不深,但是江湖中磨练了四年也不是玩闹的,心里对中原武林中的明争暗斗早已有了些感受,何况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就懂得利用前辈营造声名的滑头小子。从岑一的早先的问话中便知,他和枯法真人应当是旧识,虽然如今语气不屑但隐隐有怒其不争的意思,想来曾经很是要好,要说这点他是怎么揣测出来的,那还得归功于闻之贤,每每闻之贤调侃自己时语气如出一辙,贺灵章是再熟悉不过了。而他对朽木真人的鄙夷溢于言表,听闻死讯之后更是没有半点惋惜,如此惨案就算自己没有亲眼见证,道听途说细细一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就算他依然是一个老江湖,半点也不为之动容,也着实有些奇怪。 贺灵章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华山惨案已经发生四天,坏事弹指可传万里,江湖上恐怕已经沸沸扬扬众议成林了。他透过窗看了看近乎白色的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心里后悔没让岑一去村子里托人给宁都贺家带个信,盼望父母不要以为自己丧命担惊受怕。 岑一的书房也很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和一排用竹子搭构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纸卷书籍,导致这架子隐约摇摇晃晃不堪重负一般,轻轻一碰还会嘎吱作响。 贺灵章随手抽出一叠纸,抖开来看,果然画的都是一些类似涂鸦的人物,这一叠画得应当都是同一个人,简笔勾的五官看不出年龄,只看出是一个衣着朴素而粗犷的刀客,加起来画了有十几小幅,动作也鲜活,有舞刀的有喝酒的有耍钱的,画上没有题字没有署名,贺灵章自然也是看不出这位侠客姓甚名谁,只好当画本看,倒也津津有味。 这一叠随手一翻也就看完了,贺灵章伸手又去抽,谁知抽了几下没有抽动,倒是从间隙里掉出一本黄纸册子。封皮的边缘已经有些破碎,上面磨迹斑驳写了四个字,“正一道歌”。贺灵章知道现在天下风靡老庄道法,各流各派的学说流传甚广,除去四大名山之外更是能人辈出,例如华山武当之流,正一一流却乃是天下正宗,属龙虎山一脉。 龙虎山主司符箓丹鼎二道,超然物外有修道羽化之心,镇派掌门号曰天师,也可以说是遗世独立不问世事,山门弟子少而精英,极少下山走动,江湖盛会更是不曾参与。 正一道歌又怎么会在岑一的手里? 贺灵章半信半疑地翻开纸册,发现每一页仅有四句,然则每句都精心编写了曲谱。道歌佛歌与坊间传唱的小曲不一样,说是歌,其实只是在念诵经文时略带一些婉转的调子,但这本道歌却实打实地谱出了曲调,而且运用了很多五音以外的变调,贺灵章不太精通此道,磕磕绊绊地唱了几句便悻悻作罢。 道歌开篇写“混沌鸿蒙初开启,天清地浊端两仪。照体长生空拂尘,灵鉴涵天容万息。”这一段贺灵章还能勉强看懂,说的是天地起源化分万物,再往后便更加诘屈聱牙高深晦涩,他草草地翻了一遍,只觉得这本道歌实在有些蹊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又重头翻看好几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把书册随便塞回深处。 他在岑一的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早已经把原先查找线索的念头忘了十之八九,把岑一的涂鸦当成小人书看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天色渐黑这才惊醒过来,连忙把书房按着之前的样子胡乱收拾了一下,拄着拐一蹦一跳地出了书房。 果然他在正厅中闲坐了没一会儿,岑一便风风火火地满载而归了。 男人一手捉了一只肥硕的活鸡、一手提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背上还背着个大包裹,额际渗出些热汗,显出一副朴实过日子的平头百姓模样。贺灵章晃荡着腿看着岑一,觉得恍惚又迷离,心中挥之不去地想着:绝世无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已去最近的村庄打探过,都说没有见过你那位朋友,但我已让那些四处跑江湖的车船脚牙替我留神,若是寻到了便立即与我报信。”岑一将那只鸡扔到扎了篱笆的后院,一边卸下包裹收拾东西一边同贺灵章交代,“你不必着急,且在这里安心养伤。” 贺灵章先是有些沮丧,担心闻之贤不比自己好运,想起之前他说会与自己背对而驰,又仔细去问岑一这阵法都有什么出路,岑一听他细说了破阵之法反倒放下心来,安慰他说若是闻之贤当真反向而去想必性命无忧。 贺灵章还想再问原因,岑一却只是笑着摆手,怎么也不肯说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悠闲地饮下一盏茶,这才解开包袱,将里面的物什一件件摆了出来。布口袋里是一些草药和大把的核桃、身后的包袱里则是一堆时下流行的话本俗讲。 “买了只能下蛋的母鸡,希望她别不适应新家,明天也能准点下蛋。”岑一笑眯眯地把草药核桃塞进了橱柜,一边整理一边回身问道,“怕你嫌闷就买了点时兴的,你是想放在床头还是就搁在我的书房里?” 他这一副坦然大方的样子,全然不在意贡献出自己的书房、也不怕人窥探,反倒叫贺灵章暗地里有些面红耳赤,平日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反而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放、放你书房不太好吧……” 岑一隐约看出点猫腻,倒也不恼,只觉得这小青年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实在耿直,便也不再追问:“那么我就先放在你床边,你要是想用书房,也可以随时去用,我是不介意的。” 他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刚把带回来的东西都收拾妥当,看了看天色又无暇歇着,赶紧出门去摘菜准备晚餐了。 贺灵章哑口无言地看着岑一忙碌的背影,莫名觉得男人的模样有点像新过门又持家的媳妇儿。 晚餐还是肉汤为主,只是又添了两个爽口的凉菜佐饭,倒也清爽利口。 贺灵章起初还觉着不好意思,想帮忙洗刷碗筷,但是拄着那根竹杖蹦跶了半天,还没到门口,岑一便已经自己收拾完了,他愣在门口一副要进不出的样子,有点害羞又有些不忿,只好装作要出门透气,一瘸一拐地走到溪水边慢慢坐下。 他看着潺潺流逝的溪水愣神,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太杂,得了空闲能够捋一捋时反倒一片空白。 “想家了么?”岑一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贺灵章这才回过神来,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无声地摇了摇头。 岑一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也还是慢慢踱到他身边跟着坐下了。 “若是你,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贺灵章心底实在是一片轻飘飘的茫然,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只顾意气飞扬的浪迹肆然,但是举目望时,连去路也仿佛掩在汹涌波涛之后渺茫不见。 “我啊……”岑一约莫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低下头来沉声一笑,那笑声低低哑哑的,莫名撩人,“我会想明天吃些什么。” “啊?”贺灵章登时瞪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是哭是笑。 “有一年我同你父亲惹了黑道帮派鹊衣门,此门倾巢出动,追我二人从乌斯藏直到中原腹地,那一夜足有百十人围杀,重围之下我忽然想念在落雁楼中品尝到的桂花冰糕,于是同你父亲约好,过了今晚要一同去扬州落雁楼,他请我吃第一屉的桂花冰糕,我请他饮绿豆曲的薄荷梅酒,还须得苏玉鸾亲自抚琴助兴。” 贺灵章被他说得咽了口唾沫。 “后来呢?”他接茬问了下去。 “后来我们料理完追兵,便一起去了落雁楼,在扬州狂玩滥赌把银子花了个精光,于是就赊账住在落雁楼里,写信叫枯法带足银两来赎我们。” 上百的入流杀手围追堵截,如何想来都应是一场血战,今日岑一还能活命、贺老爷还能享天伦之乐,都可以说是万幸再万幸,然而岑一却是一句轻飘飘的“料理完”便淡然带过,贺灵章不会看错,在那句话出口的瞬间,他看见岑一眸中有星,如刃上寒光般一闪而过、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接下来他的话又是那样轻佻而孟浪,贺灵章一时情不自禁,“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看起来枯法真人交了你们这俩个损友,倒是个赔钱买卖。” 岑一看着青年眼中映出汩汩溪流的粼粼波光,好似银河落入眸底般星光熠熠,心下忽然一动,他原本存了些捉弄的心思,想要故意威吓他说“我们结识了枯法那厮却是赔命买卖”。 他对贺灵章是爱怜的、共情的、包容的,却也是向往的、羡慕的、嫉妒的。 这大好的青春、汪洋恣肆的年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透。 他想锉一锉少年人的蛮勇与锐气,但是那少年人眼中的星光都映入心底,那些晦暗的尘埃却又悄然间散去了,所以他只是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和眼角的细纹,脉脉温情中又带着沧桑风雨。 岑一蓦地伸手捏了捏贺灵章的脸颊道:“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落雁楼的桂花冰糕。” “这么说来,你或许会离开这谷底么?”贺灵章却仿佛挑中了他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接着话茬固执地追问。 “你用我的钱去买,也算我请客嘛。”岑一打着太极避开了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