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别三日,如隔三秋
事关储君与皇子,上官颜祯不得不追查到底。于是乎他叫了欢莲到殿内问话。 “欢莲,昨夜将军到底有没有留在流仙阁!” 上官颜祯双眉紧蹙,眼底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凌厉之色。那欢莲虽也算是看着小皇子长大的,可此时帝王之下,怎敢替他瞒下去? 他忙低头回话,说的十分小心。 “回王上,昨儿奴才备好热水,一放在地上将军就给打发出去了,奴才不放心躲在了那树后头,谁知也没多久…隐隐地竟听见了那将军的哭声,说什么愧疚…什么着了凉” 欢莲这番话落,额头上的汗珠如黄豆大滚落。 “果真如此?”座上那帝王说着,隐约有些不快。 那欢莲急得直磕头了, “就是给奴才九条命也不敢撒谎啊,王上”跪了半晌后,柳文桧让他退了出去。 柳大人见上官颜祯一副苦恼,忙坐到他身边安慰。上官颜祯直将他抱在怀里,抚了抚他的发道: “如今看来…当初逼你生下渲儿是我不好” 柳文桧听了,心想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抬眼瞥了他一下说道:“你总如此回想…可这事已成注定,我只愿渲儿别像我一样…再说了,人…总会有情的。” 上官颜祯见他怨叹,又心疼又无奈。 一边是他百年后能托付江山的储君,一边是他唯一的孩子。思来想去,总得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那柳文桧倒是看得开,只听他两眼放空了,轻声道: “你没听那欢莲说了,是将军照顾不周,以至心生愧疚才哭…又或者…渲儿择了他伺候,你应该安心才是。”话落,上官颜祯低头看他,心里不禁一沉。 “可我深知璟儿是有骨气的,他怎么可能屈膝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之下?” 渝璟从襁褓时便养在他身边,上官颜祯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脾性?九年前他从养子成了庶民,八年前他被去了正姓,如今…竟连自己也送予了小皇子。谁能不疑心他的动机与目的? 柳文桧见他烦得很,忙说道: “你不知道,方才我打渲儿时,他急得跪下了,又哭得可怜,你若真要防着他,不如收了他的兵符,又或者再找个机敏些的教渲儿也成。” 上官颜祯思索一番才拍了拍他的肩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兵不可一日无帅。边塞近几年虽平静,可万一事发,璟儿没了兵符还怎么统领三军。” 话落到此,他叹了声又装模作样道:“柳大人,我看此事还需暗察,你这儿子若成不了事儿,恐怕又要你受苦了。” 柳文桧听了这话很是不爽,直往他大腿上掐了下去,疼得那人低嚎起来。 “你为何不昭告天下,让那些有才能的女子都进你这破皇城来!多给你生几个大胖小子才好!若生出来了,我定带渲儿回柳国府,还要改了他的名姓,若生不出来,那就是你无能,那你往后几十年!生生世世!都要被我压着!”上官颜祯的话实在过分,于是他也要比他更过分些。 只见柳文桧挥袖起身,走去了小皇子身边。上官颜祯也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笑了出来。 柳文桧不知怎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急得他也忙到父子俩跟前。 他的眸子狭长,清浅。方才那个眼神中不仅透着爱意,也透着几分恨意与凉薄。 这眼神在上官颜祯心里是很熟悉地,也记着多年了。 犹记当年,二月龙抬头时,仲春。柳文桧死守了八年的尊严硬是被上官颜祯毁去了。 那夜,滴酒不沾的柳文桧被灌了一大碗陈年烈酒,他本有胎里带的喘症和心痛病,自是不愿意生养与自己同样可怜的孩子。 谁知那上官颜祯偏不信他的话,将人灌醉后又施了两重迷散。 很快,到了阳春三月,那柳文桧茶不思饭不想了许久,整日寻法子要死。上官颜祯让夫子一看才知道…他是怀孕了,又不想要那孩子才闹得整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一心寻死,上官颜祯也只得拿柳国府与渝璟还有他自己的命相要挟。 柳文桧站在宫门内,上官颜祯带着八岁的小渝璟跪在宫门外。他一抬眼,只见柳文桧满眼心寒与憎恨,倏地——他阖上了朱门。 九月后,柳文桧那肚子实在隆得高,他又不肯让人近身伺候,差点儿就拖磨得一尸两命。 说来也是可怜,三更半夜喘症发作了。拖着九个月大的肚子,扶着宫墙…拽着延伸出来的梅树枝…一步步地…终于走到千秋阁宫门下大喊,只觉肚子里那团婴孩死死地…沉沉地… 柳文桧求救了两个时辰才等来从他宫门前经过的上官颜祯。 那人忙将他抱了进去,又差人去请夫子,备了生姜、烧酒、剪子、正红烛等等,直到天微微亮时那孩子才被抱了出来。又因夫子对于这种人手生,柳文桧的肚皮被剪得不成样子。 孩子被抱出来那刻,顿时漫天大雪纷飞,封了皇宫,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缝隙。连平日里最暖和的千秋阁也冰了进去,早产的上官渲一出生便冻病了,柳文桧也受了重寒,直到孩子满月时都没力气抱。 眼下柳文桧看着榻上那小孩儿愧疚得不行,心里更怨上官颜祯。 他轻轻地卷起了小皇子的袖口,眼看小臂上的那片红已然成了一片淤青心里更是难受,小声道: “渲儿,今日是爹不好,不该打得这么重,不要怨我” 话落,上官颜祯忙坐到他身边安慰道: “他一个孩子怎么会怨你,再有这样的事你尽管告诉我” 柳文桧听了不禁苦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着手给那小皇子掩好被子便起身了。 他一身削薄,站在窗棂下好似一枝竹竿。上官颜祯看着清心了不少,又同他一起收着案上的文书,顿感岁月无情。 只因柳文桧鬓边上那随他一俯首而落下来的两三根白发,上官颜祯不知怎地,问道: “这么多年过去,你真不打算再要一个,是在恨我?” 他趁柳文桧不注意忙将那缕鬓发别到了耳后,又见柳文桧假笑,抱起文书便往外走了出去,出了内殿才回道: “我已年至不惑,你为何还执着于此事?我不懂你” 话落,他不禁笑自己傻。他怎么会懂帝王的心?自古又有几人能懂? 他见上官颜祯失了颜色,忙又陪笑,抬眼望了望那门边的红梅,上面只挂了几朵花苞。他忽然道: “我不怕死,也不怕老,可是我怕活得糊涂…就像当年一样,你逼我糊涂地生下了渲儿…你知道喘症不好治…” 只见上官颜祯轻笑: “可人生难得糊涂,否则我也不会招个“怪胎”来与我拌嘴,柳大人说是不是?” 这皇城太冷,上官颜祯也是害怕的。偏偏他把地气最暖的一处给了柳文桧住,好夜夜去占那便宜。 皇城一年只有一个冬季,但又分二节时,一到六月是暖冬,七到十二月来是寒冬。 现下是寒冬末了,皇城也渐渐暖和了些。 渝璟面上虽点了头,可私底下却躲了那小皇子几日。他生怕再去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只得向欢莲打听那小皇子药都吃完了没。 他本想耐心等下去。可不出三日便急匆匆地去了流仙阁。 上官渲失了人去管教,此刻正放肆地伏在地上斗蛐蛐,小指一摇一摇地好不欢快。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素面乌金绣边圆头履,他微微抬头又见狐皮大氅的毛边,再抬头,只见一人温儒尔雅地笑着,神色间却挥不去一股天姿傲气。 渝璟及腰长发被一盏镶着祥云翠玉的金冠束了起来。上官渲看他一身装扮,心里很是惊讶,可又不知怎地开心得直往他怀里躲。 “渲儿再不起来,我就要把那蛐蛐扔火盆里,烤了吃了” 渝璟说着,弯下腰将那蛐蛐笼子捡到了案上放好。前几日皇城里传得那事沸沸扬扬,此事他想把上官渲推开,可忽然见怀里那孩子神色里的惶惶不安,一下又把人抱到了榻上,舍不得放开了。 一别三日,他自是苦痛缠身。 上官渲仍是一根脑筋转不了弯,他看不出那将军的情绪,也做不了其他安慰,直把人大氅给解了下来,又在他怀里傻笑: “阿璟,带我出去好不好…” 渝璟没回他这话,只默默地拿那捂热了的狐皮大氅裹到他身上,看他小小的一只缩在大氅里,不禁责骂了出去: “也不是三岁孩童了,怎么还往地上趴,是不知道地上凉?还是玩得忘乎所以了?” 他一顿训斥,上官渲也低头听着,小心揉了揉发凉的肚子,很是委屈。又忽然懂事了般向他认错, “我记住了,你不要生气好不,父王说不能让你们生气…生气了…都会很伤心”他抽搭着鼻子,好似快哭出来了。 渝璟听这话又想起前几日的事,忙小心摸了摸他的手臂,只见上官渲一缩一缩地,好似还在疼。 倏地,他忙放开了。心想这小皇子被两位生父训了一顿果然比什么都有用,才想问他错哪儿他就知道“投案自首”了。 渝璟这下心里也开心,着手将他抱在怀里捂了一会儿才带他去潇云萝院。 长廊上仍是小雪飘转。悠悠地,风也没法将它们带到地上。好似注定就要在空中消融一般,兜兜转转逃不过化为雪水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