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们两个共同埋藏这个秘密(感情/夜谈/向好转变/剧情)
从那天之后你们开始睡在一起。 不算太过明目张胆,但是生活多少发生变化。真正这么做以后你才发现这和你单独住多么不同,生活用品频繁出现在它们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你保持警惕,免得某一天少校卧室的桌子上会出现你的发夹,或者他浴室中的刷牙缸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里面插着你的牙刷。 你曾担心过这些,不过事实上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无论晚上如何,第二天十点以后当别墅再一次向其他人敞开,这儿总留不下任何证据。一切都锁在黑夜中,黑暗像个匣子,装下一切应该和不应该。 显然这是种隐瞒,你和德莱恩,你们两个共同埋藏了一个秘密,有时候这让你感到罪恶。但你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时候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就会升上来将你填满。它大于罪恶感,厚颜无耻地占据主导地位,却又诱人得让人难以抗拒。于是你们两个心照不宣地保守着你们的秘密,日复一日。 你们的睡前习惯各不相同,德莱恩爱在那时候写日记,而你喜欢在床上看会儿书。有时候你会从文字中抽出来看看他,不那么专注,好像就为确认一下德莱恩坐在那里。 他总是坐在那里。 台灯的黄色暖光将少校的头发打出一种温暖的亮色,他脊背挺直,写个不停,让你想知道短短的一天中哪来那么多可供写出来的东西。也或者德莱恩就是习惯于写点儿什么,他看书时也这样,总要拿笔。所以少校从不在床上看书,以免将床单弄得墨迹斑斑。 但最后,在他搁下钢笔,收好日记之后,你们会躺在一块。某些东西在你们之间渗透,有时候你们会做爱,但是那不是必需品。更多的时候你们只是各自躺在一边,看起来像是准备整个晚上都扎根在那个位置。但随着时间过去,你们像是正负两极的磁石,会自动地慢慢靠在一起。 不做什么,光是拿肩膀碰着德莱恩的肩膀,或者他的手指扣着你的手指,就让你从心底涌起一股温暖的热潮。 不那么剧烈,它平缓地泛起来,又慢吞吞地褪去。你不知道德莱恩是不是有一样的感觉,但你知道他也喜欢这些——那种微妙的身体接触,指尖相碰,手臂重叠,或者在宽大的被子中你的脚偶然碰到少校伸展的双腿。 你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从小到大你的睡姿都够规矩的,米娅把你的睡法笑称为“木乃伊式”,因为你就喜欢把双手交叠在腹部,右脚叠着左脚,然后整整一夜维持着这个姿势。有一次米娅恶作剧地把一块手帕放在你交叠的双手上,然后第二天早上她掀开被子。手帕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没人要求你这么干,你就是天生爱这么睡,就这么简单。冬天早上你周围会被冰冷包围,温暖的只有你身体下面那长条形的一个区域,哪怕伸出一个手指都会冻得直哆嗦。而米娅就不是,她被子里总是被滚得热乎乎的,你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就像她弄不明白你怎么做到一晚上一动不动。 但现在有什么正在缓慢地发生变化。你习惯了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你和德莱恩紧紧挨在一起,在你睡着时或半睡半醒的时候,你的脚会不自觉伸到被子里的其他地方,像被那边的什么东西吸引似的。 那一块皮肤很热,你的脚则够凉的。那种猝不及防的热度让你猛地把脚收回去,然后你听见德莱恩低低的笑声。很显然那是个善意的笑,他像是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或者是说他很少见到你这个样子。 “克莱尔。” 德莱恩说,“没关系,把脚放过来吧。” 他收回腿,将那一块已经变得温暖的地方腾出来。你顺理成章地接管那里,残余的温度通过床单和被子传递过来,将你包围在那一片温热之中。德莱恩的呼吸近在咫尺,起伏平稳。 如果你是和德莱恩一起睡,你忽然想,冬天的早上你醒来时肯定不会发现自己被严寒包裹。你们俩多半会靠在一起,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时就发觉彼此紧密地缠在一块儿,你会把手臂自然而然地放在德莱恩身上,就像他会把手掌塞到你的肩膀下。 这个想法在你脑子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像一缕烟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你搂住德莱恩的脖颈,与他接吻。少校眨了眨眼睛,然后他吻回来。 回想起来这一切真是够奇怪的。你们的顺序完全弄反了,先学会做爱,然后是接吻,最后才是最普通不过的身体接触。你对少校的肠道熟悉得要命,对他的手指和肩膀却还感到陌生。 “你肯定不经常和别人一起睡。” 在嘴唇分开的时候,德莱恩有些含糊地感叹。 灯已经关上了,你们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为什么?我小时候和米娅一起睡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我们长大了,儿童间那张小床装不下我们——我妈妈最开始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那张床可真够小的。” 你说。 “哦。” 你听见德莱恩的笑声在你耳边响起,近得过分,温暖湿润的气流随着他的笑声喷在你的耳朵上,让你感到那里有点痒,“因为睡在一块儿总会习惯经常碰到对方的,克莱尔,可你最开始碰到我的时候总像吓了一跳似的,就像……” “像什么?” 你听出了德莱恩声音里压着的笑意,他闭上嘴,不肯继续说下去。 你压着他的手腕,半真半假地威胁他要他告诉你他脑子里的内容。德莱恩的手腕被你箍在头顶,他别过脸,闷闷笑起来,“好吧,克莱尔,如果你一定要听……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你知道那种田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可是你开车经过的时候那些兔子们就会猛地从草里窜出来,飞快地跑来跑去,有时候我真担心撞伤它们。” “我没在冒犯你,你真的很少这样,所以我觉得很有趣。” 德莱恩说。 好吧,受了惊吓的兔子。你很少得到这样的评价,这让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好笑,但不是被冒犯。你被那些欣赏者评价为“天才琴童”、“琴键上的舞蹈家”或者别的什么,而米娅总说你无论多紧张总显得过分镇定,“即使弥赛亚降临,克莱尔也不会放声尖叫”。但“受惊吓的兔子”? 这个形容不那么彬彬有礼,不够优雅,但就是让你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奇妙的亲密。你又吻了吻德莱恩的嘴唇,笑声从你胸口自发震动出来,像某种温暖的波浪,“好吧,文森特。你真是比喻天才。” 你们又说了很久,漫无边际,东拉西扯,话题岔得找不着开头,到最后几乎就是无意义的絮絮低语。你的眼皮像是被粘住,睡眠正潮水一样漫上来。 “睡吧。” 你说,“晚安,文森特。” 从黑暗的那一边,少校的声音传过来,同样夹杂着睡意,还有那种熟悉的热度,让你感到他在半梦半醒间放松又舒适,含着完全的满足。 “晚安,克莱尔。” 德莱恩说。 波兰的夏季来得平缓而漫长,温度升高,然后维持稳定。天气相当温暖,但和“酷暑”或者“炎热”完全不是一码事。你喜欢这种天气,就像你喜欢其他温暖宜人的东西一样,它们让你感到心情愉快。 但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喜欢夏天。这种气候可不会冻死什么人,你想,更不会让谁热死。相对于冬季,它好受得多了。至少温度没有继续在痛苦上添砖加瓦——或许也很难具体形容它减少了多重的负担,但即使一星半点儿,有时候也足够关键了。 天气在变好,其他事情像是也在跟着变好。 有一回你偶然经过二楼,向外一瞥时看到一队人正被从其他营区押送到别处,他们恰好经过别墅,衣衫褴褛,状态糟糕。你相当怀疑其中某几个用不了几天就会彻底倒在地上。 这种事一点儿不罕见,你与他们素不相识。但你看着他们,依然觉得胃部泛起一点抽搐。 然后你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远处的铁丝网下停着一辆汽车,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坐在汽车前盖上,或者靠着车门。看不清军衔,但能在这时候闲在那儿休息,你猜他们至少是中尉,或者上尉。其中一个正在分发香烟。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批囚徒,衣衫褴褛,袖子上有六芒星的标志。 分烟的那个停下来,他向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隔着一段距离,你不能听见那些话语的内容,但一点儿不妨碍你看清他们的动作。 年轻的军官将香烟摆在车盖上,他们一人又掏出了几根。然后其中一个拉了一下枪栓,他抬起枪。 你胃部的抽搐扩大了,一股冰冷的黏腻在你的内部扩散,你开始感到恶心,为你相当准确地明白了那些香烟的作用。 那是赌注。 一场游戏即将开始,赌注是几根香烟,赌局可能是一条命,或者几条。年轻的军官抬起枪,对准艰难行进的人群。随机挑选,谁该中奖?哪儿该中奖?头、胳膊还是胸口?也许是额头,从难度来看那肯定值更多。 不,不,你想。这件事也许会发生——但至少不是在现在,在你面前。你推开窗户。声音在舌尖酝酿,下一秒即将出口。他们都知道你,年轻的军官们为你的演奏鼓掌,他们甚至会与你敬酒。钢琴家和犹太人,很多时候第一种占了上风。 你会向他们高声打招呼,装作没看出他们正打算干什么。你会带着笑容感叹天气不错。而军官们也将放下枪,他们习惯喊你“阿克曼小姐”,请你代他们向德莱恩少校问好。 语言酝酿,即将出口,他们会看过来——但你没来得及这么做。 有人抢在了你前面。你看见那几个军官从车盖上飞快地跳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排,向着你的视线外行礼。 如释重负和好奇心让你的脚自觉地往左挪了一步。然后你看见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它们如此熠熠生辉,在你的视网膜上构成了一个鲜明的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你依然能感到黑暗中那个光斑停留不散。 那是德莱恩。 少校的军用吉普停在一边,而他本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他背对着你,看不清动作也听不清话语,但你看见了那些下垂的枪口,它们此刻谦卑地指着地面,告诉你德莱恩向他们说了什么。少校只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显然只是路过,根本没注意到你在楼上旁观了一切。然后他上车离开。 那几个年轻人还在原地,但是没再试图举枪,只是开始抽着烟闲聊。又过了一会儿,休息时间结束之后,他们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你转身离开窗口,相比于阳光明亮的室外,房间里有种近乎温暖的昏暗。你眨了眨眼,刚刚那个亮点似乎还停留在你的眼球上。无论你将视线挪到哪里,它都如此执着,挥之不散。 如同曾直视日光。那个小亮点驱散你胃部黏浊的冰冷,像是喝了些暖和东西,热汤、温牛奶或者什么。总而言之,你不再觉得不舒服……你觉得好极了。 你在桌子边站了一会,然后继续做你手头的事,收音机开着,里面播放着一个女高音的歌声,是你没听过的某个歌剧选段。你心不在焉,对歌剧兴致缺缺,于是随手调了台,下一个是响亮的军乐。然后你又调了一个。 “瑟堡坚不可摧!盟军在6月6日的诺曼底登陆是个打击,但是就像是大路上的一粒石子,一脚就能踢走。” 显然这是个战争评论频道,你正准备继续调台,但一个声音突兀地闯进来,让你的手停顿了几秒钟,“撒谎!无耻至极的撒谎!如果这是真的,干嘛急着炸毁港口呢?留给你们坚不可摧的军队用不是更好吗?事实是你们正节节败退呢!” 那个声音差点儿让你笑出来,就像一个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安坐在主人家的沙发上并且放肆地大发议论。因为你讨厌这家的主人,所以这个无礼客人就显得相当可爱了。 “我们取得新的胜利,” 广播说,“在112高地……” 然后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再次发言,完全盖过了应有的内容,看样子还有些黑色幽默的天赋,“哈哈,是在坟墓里吧!” 你笑出了声,然后调了台,让轻柔的钢琴曲充满房间。这还是你第一次亲耳听见所谓的“敌台广播”,虽然你还没能完全明白他们在争论的东西到底意义多大。“诺曼底登陆”、“瑟堡”和“112高地”只是遥远的地名,你猜它们大概又是那种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军队在这儿遇到挫折,又在另一边高唱凯歌,老生常谈,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不值得冒着背上“收听敌台广播”这个罪名的风险听下去。 在你的身边,阳光平静而温暖,焚尸炉的黑烟依旧稳定又冷酷地划破天空。每隔一段时间尖锐的枪响就从不知道哪儿传来,你知道那代表着又一个人倒在枪口下。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没有因为遥远的广播产生哪怕一点儿变化。 但你希望“不速之客”说的是真的。在阳光之下的某个地方,盟军正在取得胜利,而纳粹德国的坦克和枪炮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节节败退。胜利总会有一天降临,你们可以整夜安眠,不再担心被尖锐的枪响自长梦惊醒。 在1944年6月30日,你开始心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