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风伏雨（下）

    严钧山的办公室在二十楼，窗外天风呼啸，而他正站在窗口对着灰蒙蒙一片的天空慢慢地抽烟，香烟已经快要燃到烟屁股了，而他却浑然不觉，窗台上的烟灰缸里也已经积了好几个烟头，他在等人，他等的人就快到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严钧山揉了揉山根，极轻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烟头在烟灰缸中摁灭，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着门口说了声：“请进。”

    雷煜和苏越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诧异，因为严钧山的办公桌对面整齐地放了两张椅子，桌子上也立着两个水杯，有袅袅地热气从杯口升腾出来，显然是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雷煜和苏越在那两张椅子上分别坐下，严钧山对苏越微笑颔首：“好久不见。”

    苏越弯了弯唇角，回他一个浅淡的笑。

    严钧山从抽屉中拿出一张文件，当着两个人的面签了，又转了个方向将文件连着笔一起推到他们面前：“通行证，只要签了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苏越粗略地扫了一眼后发现，这并不是一张简单的通行准入证，而是一份类似合约的东西，条条框框写得十分清晰，包括甲乙双方需要履行的规章制度，需要承担的法律责任，以及对外的保密协议等等，足可见军机部的纪律严明，怪不得雷煜说连他也打探不到多少消息。

    苏越签下了那份通行证，将纸笔推给雷煜，而后略带些犹豫地问严钧山：“他，还好么？”

    似乎是料到苏越与雷霆之间的关系已有了进展，严钧山倒是没有惊讶于他的关切，他只是微蹙着眉摇了摇头：“雷霆有过前科，上面本来就对他处处提防，这次又出了这样重大的事，难免会失了信任，加上他混黑的时候与政府结了不少仇，想弄死他的大有人在，虽然一时半刻不能对他下死手，但凌局不在，总有人能趁机先让他吃些苦头，军机部的刑讯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听到“刑讯”二字，苏越的呼吸产生了明显的停滞，脑中立刻便浮现出雷霆浑身是血的样子，从昨天到今天，已经过了二十几个小时了，他被折磨了二十几个小时了……

    搭在倚把上的手握紧成拳，连指甲都深深地陷入掌中，肩膀上陡然被轻轻地拍了两下，苏越一惊回神，却是雷煜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你出汗了。”

    苏越一抹这才发现自己的额角细细密密地渗了好些冷汗，他接过纸巾道了谢，又接过雷煜递来的水杯，喝了两口，这才觉得思绪稍稍平复。

    “放心吧，我已经让凌烨快些回来了，相信再有两天事情就能有回转。”

    苏越闻言点了点头，目光望进雷煜漆黑的眼瞳，那双眼和雷霆一样的深邃沉着，如井如渊，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将两人的形象重叠，奇异的安定感攀爬上心头，令他觉得也许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糕。

    等待的时间最是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锯成永无止境地虚无，静谧的会客室里，只有墙上的一台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走针声，此刻，苏越坐在椅子上，雷煜坐在他旁边，两人的目光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通往羁押室的厚重铁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繁琐的密码解锁的机械音过后，开门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镣铐声一起闯入两人的耳膜。在听见那沉重的镣铐拖地声音的一瞬间，苏越只觉得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挠了一下，还没等他缓解过来，雷霆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苏越霎时便闭上了眼，生怕自己会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场面，他咽了一下唾沫，深吸一口气这才将眼睛睁开一线。

    雷霆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苏越的那一线目光便正好对上了雷霆的眼，那双眼中带了一丝惊喜，几分温情，几分宠溺，还有几分揶揄。

    “宝贝，你刚才在做什么？”熟悉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明显的沙哑与疲惫。

    苏越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调笑自己，下意识地便要回怼，可目光落在雷霆刻着一排深深地齿印的下唇和破损的唇角时，怼人的话便哽在了喉中，连他偷偷地换了称呼都浑然不觉。

    苏越上下打量了雷霆一圈，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有点脏，面色有些苍白，但身上没有血迹，脸上也没有被殴打过的痕迹，只除了唇上的齿痕和唇角的破损之外，并不是想象中那副鲜血淋漓的惨状，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酷刑能够让雷霆痛苦到把自己的唇角都咬破了，身上还不留下一点伤痕，苏越不敢去想。

    “你……没事吧？”纵然知道这是句废话，可苏越还是问了出来。

    雷霆笑了笑，摇头，他眉宇间有疲惫之色，看着有些坚毅隐忍，这一笑起来那些情绪便全没了，只剩下苏越所熟悉的沉稳与柔情。

    “咳，哥，”在一旁默默观看这场含情脉脉的重逢大戏的雷煜终于受不了了，“那个我们要不速战速决，然后我出去，给你俩留空间？”

    雷霆这才仿佛刚发现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一样，终于正色起来　将手放在了桌子上交握住，铁链撞击声一时又起，击得苏越心里一阵酸涩，雷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变化，垂目望了一眼自己被磨出红痕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又将手收回了桌子下面。

    雷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监听设备，这才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将声音压得极低，他先是和雷煜说了一遍在C国发生的事，期间隐去了苏越受到凌辱的细节部分，之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才继续道：“其实，在那之后，我请过杀手。”

    “你……”苏越怔住。

    “嘘，听我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军机部的人知道，我请杀手并不是为了杀卡洛斯，而是为了吓唬他，让他一直活在恐惧当中，直到他受不了了将一切都说出来并向A国政府自首，追杀才会终止。”

    “苏越，你说的嘛，‘强权阶级总是有办法能够逃脱罪责，法庭永远也不是普通人的庇护所’，所以我想为你讨回公道。”

    “可谁知道，卡洛斯死了，他自杀了，也许是为了逃避罪责，也许是不想整日活在恐惧之中。所以公爵想要报复我，起初我并不知道那场军火交易是个陷阱，与我交易的是费尔南多公爵，并不是杜克公爵，现在想来，大概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我只是没有想到，杜克公爵竟然真的不惜代价，宁愿冒着让整个皇室颜面扫地的风险也要为他的儿子报仇。”

    “政府的人从昨天开始就想从我这里挖出一些能够置我于死地的证据，他们也知道，光靠那封举报信是不够的，只要凌烨一回来，很快便能查出破绽。”

    “还有，我怀疑政府内部真的有人在串通他国进行走私，他们是想拿我当替罪羊，凌烨这次出国的时间这么巧合，只怕也是他们安排的。”

    雷霆一口气说完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而后仿佛气力不济似的，微微喘息。

    苏越愣愣地呆坐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对真相生出过多的震惊，反倒望着他干燥发白的唇，担心起他是否口渴。

    苏越微微蹙着眉，眼中流淌着明显的担忧之色，嘴巴抿成一线，看着可爱至极，雷霆忍不住笑了一笑，伸出手来在苏越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藏起了镣铐：“放心吧，等凌烨回来，一切会好的，只要我不认罪，他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只要和他们死磕到底就行了。”

    雷煜从刚才开始起就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听完了全部才耸了耸肩，叹道：“哥，你这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不过这件事如果真的另有内幕的话，那确实是有些麻烦，唉，看来我又得好好求一求凌二少了，看他愿不愿意给你收拾烂摊子，哎呦想想我屁股都疼。”

    “阿煜！”雷霆赶忙叫停了雷煜，免得他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吓坏自家宝贝。

    雷煜完全没有被吓到，他坏笑一声：“好了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我先出去了，你们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