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慧笔学 - 耽美小说 - 见何暮在线阅读 - 1 山人

1 山人

    “巍巍昆仑之墟,皑皑白雪为穹。”

    此一句,是昔人所咏魔域西皇宫之语。西皇宫者,魔尊之宫殿也,世传就在昆仑墟下,地底深处。昆仑山绵延万里,生活在周遭的凡人从不敢深入其中,即便是倚山为生的人们,也只敢在靠近人烟居所的山上采摘药材等物。若是入冬大雪封山,更是无人敢进,也没人乐意进去。毕竟谁不乐意在大冬天的围着暖烘烘的火炉,在家里同亲人们喝杯小酒、谈笑玩耍。该干的活早些干完,寒冬腊月的,就该闲一闲,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过个新春佳节。

    但万永过不成这种佳节。

    鹅毛大雪纷飞在昆仑山上空时,万永还在雪山上一寸寸地寻觅。他已在山中宿了三日,不断深入昆仑山中,为的是寻找一味奇花异草。此物比雪莲还要珍贵,从它名字上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凡人寻常能见的东西:“玉髓。”

    昆仑山中有一种通体为玉、却高不过膝盖的树,干为琥珀,叶为翡翠,花如璎珞,蕊为水碧,果为琅玕。这种树生长三千年,就能自己从树干上分泌树脂,甜美无比,服下百病全消,是为“玉髓”。这种东西虽然难见,但也不是没人见到过,就在去年,还有人挖到了贡给大理王爷,从此荣华富贵。

    万永也很明白,找到这种玉髓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都不会有,但师父养育他多年,如今有一线生机,若是明知有救师父的可能,他却放弃,那他真是不如禽兽。

    所以万永继续寻找,僵硬地用手指挖掘积雪,探察雪下的每一根枯木,心里求遍了漫天神佛,只求给他师父一点活命的机会。他师父万家是开镖局的,万衮说是他师父,年纪也轻得很,才二十九岁,师娘才生了头胎孩子,万衮就被劫镖,送回来时不仅价值万两白银的镖没了,人也浑身是血、只剩了一口气。大夫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师娘连夜抛夫弃子,跟一个镖师私奔,他守着万衮和小师弟,直觉万念俱灰。

    他自幼体弱,不曾习武,万衮也待他很好,准他习文,还没娶师娘前,镖局里的账务往来等一应交给他。但现在看来,当真是书生百无一用。债主催得急,家里有个马上就咽气的人,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若能找到玉髓,那自然是否极泰来,若是不能,万永也很淡定,那就师门三人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雪地上传来嚓嚓地细响。

    万永警觉地站起身来,担心是野狼等兽类,慌乱地去拔刀。他手指已冻僵,却是连半分都拔不出来。

    下一瞬,万永就听到一个青年声音道,“你紧张什么?”听上去挺鄙视。

    万永顿时松了口气,抬眼看时,却是惊住了。

    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立在雪上,衣服甚是狼狈,到处是被刀剑砍出的褴褛衣条,却也能看出那原本是一件王袍,却并非凡间形制。而他的面容则更是不同凡人,俊美非常,那一双瞳眸更是明灿如金。

    万永想起昆仑西皇宫的传言,暗叹命苦,心知这怕是碰上魔尊巡狩之类,恐怕是难以活着回去了。万永想了想,还是跪下身来,诚恳诉求道:“小人不是故意惊扰您。实在是小人家中贫苦,师父重伤濒死,小师弟没饭吃,家里又欠了巨债,小人这才动了上山寻找玉髓的念头。求您放过小人吧!”说着连连磕头。

    这俊美青年啧了一声,道,“起来。不用你磕头。”

    万永不放心,又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衷心赞美道,“您心地这般好,小人能离开了吗?”

    俊美青年问道,“你要找玉髓?”

    万永点头。

    俊美青年道,“跟我走。我带你去找。”

    万永惊喜过望,连连道谢跟上,万料不到这魔尊这么好说话。

    俊美青年边走边问万永,“你家是怎么回事?”

    万永闻到他身上有一种非常清幽的香气,还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听他问话,忙解释了一通家里的困境。

    俊美青年听了直皱眉头:“你未免太蠢。你在这雪山之中,手无缚鸡之力,万一身死,你家师父活不成不说,连你那小师弟也得死。不过是欠债罢了,你同他们相谈宽限几年便是。你也能狗急跳墙、想出这种九死一生的蠢招来?”

    万永听了好笑,心道这魔尊大约从未吃过人间烟火,一点事也不知。他又见这魔尊性情宽和,不是会一言不合暴躁杀人的那种,也便解释道,“话虽如此,可是那趟镖也是人家的不小家当。泰丰钱庄自然催得急,…想出什么法子来,也不奇怪。”

    这魔尊竟然顿了顿,道,“是我误会你,对不起。”

    万永三观有点崩碎,觉得这魔尊人设崩塌,他真不该是魔尊,他不应该是神仙吗?

    这魔尊还转头问他,“他们怎么逼你的?听上去对你们用了很不好的法子?”

    万永笑了笑,摇摇头道,“一桩耻事,不足道的。”

    魔尊皱紧眉,不走了,非要逼他把话说完。

    万永只好道,“他们想把我和师弟卖了。”

    这魔尊有点疑惑,把他上看下看,“你值一万两?”

    万永已经不知如何评价这魔尊了,真要说,他竟然觉得这堂堂魔尊有点天真可爱是怎么回事啊?

    迎上他的眼神,万永不禁笑道,“卖一次不值,多卖几百次,不就值了吗?”

    魔尊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片刻之后,明白过来,看着万永就皱起了眉头,显然很不赞同泰丰钱庄的做法。

    万永觉得有些温暖又好笑。是他族类的凡人们要卖他做婊子,他求的神仙没一个肯帮他,竟然还是个魔头对他又同情,又带他去找玉髓。

    万永正待说话,魔尊已转头继续往前走去。万永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路上遇到深雪,这魔尊还好人帮到底地回身拉他一把。但这魔尊好像也不认得路,有些地方来来回回地走,再四处试探一番寻找方向。

    直到两人从冰雪峡谷中走过,转过一道高耸的奇木倒挂,覆雪如冰晶的山崖,又走上一道两边是覆雪古松的山道,绕过半边枯木露根如雪下虬龙的山坡,万永的眼睛瞬间便点亮了。

    只见那山坡另侧之中,尽是那传说中的玉树琼髓,在大雪中仿佛寻常人家家里的冬地萝卜一般。

    魔尊道,“你去采吧。采完我送你回去。”

    万永感激地看看他,道了谢,便取下身后背的瓷瓶,拨开雪从其中的树干上刮取玉髓。不一时便采了手掌大小的一瓶,便下来了。

    魔尊奇怪道,“就这点?”

    万永道,“足够了。”又笑说,“采多了怕遭天谴。”

    魔尊竟然嗤地笑了一声,他笑起来愈发好看,平易近人的仿佛是邻家兄长一般。

    魔尊笑道,“你可以多采一些,这些是魔界的,天界管不到这里。”

    万永也笑,还是道,“还是不要贪婪吧,多谢您。”看看天色,再看看魔尊。

    魔尊也就明白了他急着赶回去,万永本想他送自己出山也就罢了。却没料到他转身,回头对万永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万永“啊?”了一声,连道不敢。

    魔尊皱眉道,“你若是再不快些,你师父怕是要死了。”竟然还自我推销道,“我真的很快,你别不信。”

    万永霎时笑出来,笑了两声,又拱手对魔尊拜了拜,这才伏上魔尊的后背。魔尊身上的味道愈发清浓,万永想起来了,这明明是庙会时烧了祭神的零陵草香啊,怎么会在魔尊身上?

    刚才同他相处,万永已经不怎么怕他了,还觉得他颇可亲,便大胆问道,“恩人,您真是魔尊么?”

    黑发青年正在雪地上踩雪飘飞而走,闻言道,“不是。”

    万永笑了,说,“我猜您也不是。您是神仙是么?”

    黑发青年笑道,“怎么,你还要给我盖庙上香?”

    万永认真道,“那是自然,不知您尊位名讳?”

    黑发青年却摇头,自嘲道,“你没看我连驾云都不敢,哪敢告诉你这些?”

    万永疑惑不已,猜他难道是获罪潜逃的神仙不成。

    黑发青年笑道,“你只管好你家事,不要乱想别人的事。”

    万永便道,“那您如有什么事用到小人,小人定当结草衔环为报。”

    黑发青年嗯了一声。

    他脚程十分之快,不一时便将万永送到山下有村落的地方,周身灵光乍现,万永再看,他已是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黑衣上绣了龙纹的青年,正咬断了一缕头发,自己伸到脑后去绑个马尾,但显然他不大做这种事,怎么也绑不起来,仿佛是小孩子初初学打结,蝴蝶结怎么也打不好。

    万永嘴角不禁微笑,心中已是将他当幼弟一般看待,便道,“让我来吧。”说着抽了自己的发带,走到他身后,给他束发。他真是一头好发,乌黑如漆,柔顺如流水,隐隐泛着墨玉的光泽。

    万永不禁微笑道,“你在家不怎么自己动手是不是?”

    他嗯了一声,听上去还有点几不可闻的哭腔。

    万永怔了怔,猜度他恐怕真是个谪仙,想想他一个人藏在无人雪山之中、衣衫褴褛的模样,心里很是可怜他。却也明白同他若是相处,只怕会引火烧身,思量片刻,道,“你到我家去住吧。”

    他笑道,“你还想服侍我怎么?”

    万永心道这谪仙以前果然是个公子哥,但到底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便道,“服侍您自是应当的。”

    他不再言语,万永撤下手来,领他往镖局走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说,“我还是不去了。若是让人知道我在你家,你们怕是要被削去不少福禄。”

    万永心里有些难过,回身看他。

    他笑了笑,站在雪地里仿佛一副画。这画的主人公转身,慢慢地往雪山中走去。

    万永望着他踏过的、无痕的雪地,明白此一别,便是再也无法相见了,不禁脱口唤道:“恩人!”

    他站住了,回身看了说不出话的万永半晌,了然笑道,“你要再想取玉髓,还去那座山便是。我会去不时看看,如果能救你,自然还会救的。”

    万永且笑且叹,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我万永不是知恩不报之人。您有救命之恩,与这等福禄相比,削去其它的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灿金色的眸子里动容了一瞬。

    万永耐心道,“现在大雪封山,你去山里怎么生活?”

    他逞强道,“我不吃也饿不死。”

    万永不禁笑,直觉这神仙恐怕真同他面貌一般,也就十八九岁,心智却仿佛比自己还孩子气一些,于是更耐心道,“关于你的身份,没人泄露,谁又能找到你?跟我回去,你要想离开,至少也等过了冬天。”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家去。

    他也跟着回去。

    万永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他答:“二十。”

    万永笑了一声,“果然如此。以前你在家,是很受宠爱吧?”

    他嗯了一声,又有点像是要哭。

    万永叹息一声,去推里面哄闹的镖局的大门,对他道,“看到了什么,别怕。”

    他有点疑惑。

    门一开,万永就见满院被打砸的乱象,还有一院子吵吵嚷嚷的人,留下来的镖头郭平正拿着刀枪同另一方对峙,另一方是泰丰钱庄的伙计和雇来的打手。

    一见他回来,纷纷转头看向他。

    郭平很是惊喜,万永也笑笑,走向泰丰钱庄坐在院中的管家道,“钱我们会还,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钱管家冷笑道,“钱当然会还,万先生如果没跑,那就好说了——来呀!把万先生带走!”

    万永下意识地看向郭平,却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万永懵了懵,就听郭平负疚道,“万先生,你也别怨哥哥,哥哥生是镖局的人,死也是镖局的鬼。东家对你不薄,你还了钱也算报他大恩。我自然会抚养少镖主长大,你放心去吧。”

    万永苦笑不得,已是双臂疼痛地被绑在身后,心中一片寒凉。再去看门口,却见那个黑发青年已不见了,不由苦笑了一声,心想他本就怕人瞧见,见这么多人在,自也早跑了吧。此时才发觉,身后的瓶子也不见了,他心凉了凉,转头就去看泰丰银装的钱官家。

    却见钱官家手里也没有,打手们也没拿。

    怎会如此?

    万永想道,是了,他怕我泄他踪迹,于是连那玉髓也拿走了么?

    万永不知怎的,竟然觉得鼻根发酸,心里乱成一团。被人押着走时,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半晌,对钱管家道,“师父养大我不容易,至少让我给他磕个头再走吧。”

    钱管家闻言,手一挥,万永便被放开了。

    他便就被绑着,回头跪下身去,在雪地里向着万衮卧床的屋子,磕了三个响头。钱管家正令人拖起他来,

    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放手!”

    万永怔了怔,转头望去,不是他是谁?

    只见他站在门边,扬手抛了几张银票打在钱管家脸上,冷道,“钱还完了,你们也该滚了!”

    钱官家忙不迭地抓住飘飞的银票数了起来,冷眼笑看他俩,对万永道,“万先生好福气。这是哪家的小王爷?”

    他已走到众人身前,冷着脸给万永解开绳索,看一眼钱官家,钱官家点头哈腰地赔笑,便带人离开了。

    万永道,“谢谢你了。”

    他嗯了一声,低声叹道,“你们凡人真麻烦,还要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