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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虚寂寞冷的将军也需要暖床

    “臣等谨遵皇上圣谕。愿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明是第一次坐在龙椅上接受大年初一的百官朝拜,虽有些紧张,但仍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道:“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

    说是百官朝拜,其实大殿之中就四五十人,有一半都是尚氏宗亲,另一半则是这一年里招纳的贤士能将。

    尚明瞧了瞧站在第一排中央的楚宴,关切地问道:“爱卿身上的伤可好了?”

    楚宴作了一揖,恭敬回道:“已好许多。”

    尚明点了点头:“那就好,朕能有今日,全靠将军冲锋陷阵,若将军有个万一,朕心难安。”

    楚宴连忙跪下叩首道:“臣不敢当。”

    “楚将军有什么不敢当的,汾州一战,若不是将军赶来支援,只怕我五万将士就要全军覆没了!”说这话的是宁王尚怜,是尚明一母同胞的弟弟,此人性格与名字正巧相反,说话毫不留情,话中带刺,意有所指。

    “宁王这是何意?”高如树瞪着向来与他不对付的尚怜,语气不善。汾州之战,他中了宁入霖那小贼的奸计,若不如此他又岂会让楚宴小儿来当救兵。

    “哼,某些人年纪大了不中用,偏偏又不听人劝告,莽撞行事,大败而归,还有何颜面来拜见圣上!”尚怜也不看他,只一味的当众冷嘲热讽,丝毫不给这个老将军脸面。

    楚宴肩上的伤还未好痊,有些别扭的站起身,叹了口气,他虽不喜争斗,但身在朝堂难以避免,他话本就不多,此时宁王又把他当枪使,于是只能闭口不言。

    “你!”高如树老脸羞愧,但偏偏尚怜说的又是事实,令人无法反驳,他又没有对方巧言善辩,只得傻站在众臣中央,十分尴尬。

    这时有一人站出来说话:“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若不是老将军临危不乱负隅顽抗,怕也等不到楚将军前来救援,高将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一仗虽败,但好在及时止损,宁王出言不逊怕是要寒了老将们的心。”

    尚怜不屑地瞥了说话的男人一眼道:“依文大人所言,本王若是叫高将军寒了心,将军是又要另寻明主,投诚反戈吗?”

    高如树虽为武将,却并不是个易怒的性格,但脾气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样当众讥讽,遂怒道:“宁王说话不要欺人太甚!老夫世代承蒙圣恩,高家男儿哪个不是尽心尽力为国效命,那宁贼谋害幼主,夺权篡位,老夫又怎能再为他效命?”

    “那为何将军投靠我方不到半年,一上来就打了个败仗?将军忠心,却不知是忠于谁的心!”尚怜见哥哥在皇位上一言不发,便不再忌讳,把话直接挑明。

    文曳听了此话便知,尚怜今天借题发挥,多半是有尚明授意,虽然看似是在针对高如树一人,但其实是在鞭挞他们这些背叛宁家投靠尚明的京都旧党,若此时不表忠心,怕是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于是立刻跪下冲高位之上的尚明叩首道:“臣等都是受过皇家恩泽之人,宁贼谋权篡位此为不忠,祖上承蒙圣恩却忘恩负义此为不孝,杀姑弑弟党同伐异此为不仁,逼幼帝退位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臣等岂能助纣为虐?”

    文曳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刘杭又接着他跪下悲戚戚地喊道: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陛下您乃先帝爷二皇子,大皇子病逝,嫡皇尚贞早逝无子,慎亲王尚姜又早夭,尚仁死后,您才是名正言顺的新帝,臣等虽是叛降而来,但臣等效忠的是这尚氏王朝,并非宁家!若非如此,臣等又何必放弃那高官厚禄,背井离乡来投奔陛下!望皇上明鉴!”

    “望皇上明鉴!”

    高如树、文曳、刘杭三人协同几个小官再次跪地叩首,齐声高呼。

    尚明与尚怜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杵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楚宴,他若有所思,却不知什么事情比眼下的朝堂还重要,毕竟此事表面上因他而起,到了他站出来说些软话的时候了,可这人纹丝不动,像根融不掉的冰柱。

    站在楚宴右侧的尚怜见状偷偷用胳膊杵了杵楚宴,楚宴这才缓过神来道:“如今战事紧急正值用人之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还请皇上明鉴。”

    尚明装模作样道:“众爱卿快快请起,朕从未疑心过你们对朕的一片忠心呐!”

    “谢皇上!”

    “大年初一,喜庆的日子,这一年多来众爱卿为朕出谋划策征战疆场,也该好好歇息几日与家人团聚,这三日便不用来上朝了。”

    “谢皇上,愿皇上万寿无疆!”

    待下了朝后,楚宴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殿外等着尚怜回完尚明的话。

    尚怜出了朝堂大门,看见楚宴急忙迎上去笑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雅席竟也会等人了?”

    楚宴无奈笑笑,尚怜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开口道:“本王知道你要问何事,可惜我却没脸说。”

    楚宴的表情没有因他的话产生什么变化,但尚怜还是能看出他神色黯淡了些许,只是因为尚怜见他失望的次数已经太多,习以为常之后也说不出什么客套安慰的话了。

    楚宴淡淡道:“如今天下大乱,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宁王殿下费心费力,楚宴感激不尽。”

    宁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姜儿下落不明,我身为他的兄长尽力寻找是应该的,你又何必谢我?”

    楚宴作了个揖后道:“那王爷若无事,楚宴就先走一步。”

    尚怜道:“虽然无事,但小王想请雅席到鄙府一坐,不知大将军可否赏光?”

    楚宴在尚贞在世时与王侯将相很少有频繁的往来,尚贞死后,形势紧迫哪怕是他也不能不改变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在这些人里宁王还算是个容易相处的,楚宴一年多来受了他不少照顾,让他在如今的朝中不至于像尚贞在位时那般水深火热。

    楚宴父母相继离世,鲜衣少年已久经沙场,损失过不少亲信爱将,本以为习惯了生离死别,却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刻骨铭心。

    曾经他悲痛时,有尚贞陪在他身边,而如今尚贞离他而去了,只留给他完整的孤独。

    “王爷盛情,楚宴岂敢不从。”

    原是尚怜请了湘州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楚宴以前常听尚贞念叨一些戏文,只不过这些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句子,尚贞也只敢在他面前说几句罢了。

    有一年先帝爷到湘州行宫避暑,十五岁的尚贞便拉着他偷偷跑出行宫外,恰巧赶上两个戏班子打擂台,堵得街上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中时不时爆发一波波如雷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楚宴向来是不愿凑热闹的,但他看着尚贞那抖擞的眼神便知,这几台戏他是非看不可,只好由着他挤进前面去看戏。

    结果戏还未听完尚贞的钱袋先被扒手偷走了,尚贞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中虽有气,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好无奈作罢,转过头来郁闷地对楚宴道:“阿宴说得极是,这民间不比宫中,小人遍地都是!”

    楚宴忍不住埋怨他几句,故意不搭理他转头就走,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拉住。只听那人在他身后委屈道:“好哥哥,就这一次,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楚宴听他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浑话一阵臊火烧上心头,猛地转身,青涩的脸颊瞬间红得像个刚熟透的苹果,怒道:“你、你都是从哪里学来这种轻薄话的!”

    尚贞见他好像真的有些气了,尴尬地笑了笑道:“阿宴不爱听,我以后不讲便是。”

    紧接着又连忙补充道:

    “只是你可不要因为气恼我不再给我带那些传奇话本了呀!”

    楚宴看着他有些讨好的笑脸,心中的羞愤消了一半儿,却依旧假装沉着脸说道:“从那种地方传的浑话殿下以后可千万不能对旁人说了......”

    尚贞看着眼神有些闪躲的楚宴,声音宛如一颗珍珠在羽毛上滚动,细腻温柔:“我不跟别人说,只跟阿宴说好么?”

    那颗珍珠滚进了楚宴的心里,他像个蚌一样用自己最柔软的心尖肉去包裹住它,他轻咳了几声,红着脸转移话题道:“殿下看了那么久的戏,不如喝杯茶去......”

    尚贞点头缓缓调戏道:“都听好哥哥的。”

    楚宴反握住尚贞的手,眼见着前面不远处就有座别致茶楼,离去时只听台上伶人唱道: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楚宴坐在王府结冰荷池的凉庭雅座上,两人之间金炉里炭火烧得正旺,盯着池子中央搭建的戏台上不知冷暖依旧咿咿呀呀唱着戏文的伶倌儿,不知不觉跟着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坐在他左侧的主席上的尚怜听了,笑而不语,待戏子唱完这牡丹亭第一出时才开口道:“本王一直以为雅席不喜这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却不想你比我这个纨绔王爷还要有兴致?”

    楚宴摇头扯出微笑:“只是有一位故人喜爱戏文,念叨多了也就记住了。”

    尚怜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他故意点了这出牡丹亭用意便在此。

    “没想到我点得这出戏竟勾起雅席的心事了。”尚怜立即冲侍奉在左右的下人说道:“让他们别唱了。戏文听多了也腻。”

    下人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立刻退下。

    楚宴不阻止,天寒地冻的戏子们谋生不易,况且他本就不是爱听戏之人,如今听了只会徒增伤悲。

    曾经尚贞还是太子时,也是在将军府这样一个风景别致的庭院里,毫无顾忌的倚在他怀里听戏,楚宴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嗑瓜子给他吃。

    尚贞见楚宴扇得有些累了,从他怀中坐起,说道:“这瓜子仁儿你全给我了,你自己怎么不吃?”

    楚宴瞅了他一眼,眼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别有用心道:“我不想吃。”

    “为何?”

    “没人喂我。”

    尚贞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了些,凑到他眼皮底下道:“本宫喂你,本宫喂你可好?”

    楚宴无奈地笑着递给他一把瓜子,虽未开口但是意思已很明显,尚贞拿起其中一颗饱满的,直接放入口中,楚宴刚想说什么,尚贞的唇已凑到他嘴边,用舌尖把那颗未去皮儿的瓜子顶到楚宴的口中。待楚宴反应过来,尚贞已结束这个短暂挑逗的吻。

    那是楚宴第一个吻,轻得像蜻蜓落在水面转瞬即逝的褶皱,却如此讨好暧昧,让他有一种心中隐秘被尚贞发现的慌张。

    自打他被选为太子伴读之后,尚贞就好像故意处处撩拨他,年少的他虽还不懂这世俗之情爱,却也明白自己动了邪门儿的心思,就算尚贞不如此,他也早已对少年情愫暗生。

    回想往事种种,如今他的怀中人不再,只留满袖的寒风穿膛,不禁心中悲戚。

    尚怜看着楚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台上戏子已经撤下,按他的安排,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白袍黄带的小倌儿抱着琴走入对面的戏台旁边的一处石亭里,款款坐下,冷风吹着他身上单薄的衣纱,好似风吹细雪,林中薄雾,颇有一些仙气。

    “铮”地一声琴音打断了楚宴倒第二杯酒的动作,他望向琴声源头,浑身僵住,几滴美酒洒落桌面。

    小倌儿在此之前已喝了几口烈酒,此时虽寒风猎猎但是手指却并未僵硬,这半年多来他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被训练成另一个人的模样,这首他更是练得滚瓜烂熟,就算在梦里他都能弹出来,为得就是今日。

    温桓本是湘州府最有名的南风馆——霁月台里的清倌儿,去年立夏那天本是他破身之日,霁月台的清倌儿的初夜从来都是这些爱好男风的富家子弟争着抢着一掷千金的好日子,谁家公子得了哪位倌人的初夜、谁的牌子开了多少价格一时间在湘州府里也都是茶余饭后的风流话题。更有相貌出众伺候爷们儿伺候的好的,第二天就被赎了身,脱了贱籍接到府邸里当上官人了。

    只是他的样貌虽不俗,但在霁月台这种美人堆里是很难让人一见倾心的类型,妓场的老鸨也不愿在他身上费什么心力,总是将一些挑剩下的素色布料给他裁衣服,往人堆儿里一站就更不显眼了,在这章台烟柳之地,外貌不出众,徒有一身书香气也白费。

    那晚他的牌子被挂上去,一首曲子弹完,下人们将掩盖住他身形的纱帘拨开,全场虽座无虚席却无人出价,他坐在隔间里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窘迫万分。突然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的有名的恩客沈公子嘲笑般喊了一句:“我出一两!”众人哂笑一片,他无助地看向嫲嫲,嫲嫲也只是摇头叹气。

    这时候门外小厮前呼后拥地迎进来一个看起来极为尊贵的男人,声音不大却让全场人都听清:“我出一百两。”

    此人一下子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沈公子不仅风头被抢还被狠狠地打了脸,愤愤道:“这位公子,当今的头牌尹墨公子初夜牌子也才拍到一百两银子而已,你想打小人的脸也不必如此破费吧?”

    尚怜的小厮竹青白了一眼沈公子道:“我家公子说得是一百两金子。替这位公子赎身。”

    这下不止沈公子傻了,在场的人傻了,连温桓本人都傻眼了。

    一百两黄金,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清倌儿了,就算给霁月台所有的头牌赎身都够了。

    尚怜盯着温桓看了看问道:“你可还会弹别的曲?”

    “......小人还会弹凉州词。”

    尚怜满意地点头道:“甚好。本公子替你赎了身,待会儿你便和我一同回府。”

    温桓受宠若惊地跪倒在地,唯唯诺诺地应道:“是......”

    尚怜本想转身离去,又想到还没问他的名字,于是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桓不敢抬头看他,结巴道:“小、小人姓温名桓,无字。”

    这事本该在湘州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才对,可是一时间竟然风平浪静,就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人人不提,很快就又有小倌儿到了破身的年纪,人们就更把此事忘在脑后。

    石亭的纱帐让楚宴看不清琴师的容貌,他怔怔地看了几眼恍惚说道:“原来不是他。”

    然后男人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纠缠在那抹模糊的身影之上,无法逃离,只好无奈苦笑。

    原来宁王今日请他来是为了这个。

    尚怜给身后婢女使了眼色,接着楚宴的话道:“你若喜欢,我便派人把他送到你府上。”

    楚宴开口便想婉拒,可看那被调教得和尚贞近乎一模一样的姿态,他犹豫了。

    有时候人一旦犹豫,就再也不能回头。

    楚宴在朝堂上一直是孑然一身,从不拉帮结派。这对于其他臣子来说是好事,可对楚宴这人来说就是坏事了。他越不结交党羽就证明他对如今的朝廷完全不上心,尚明尚怜兄弟二人虽不怀疑他对尚氏王朝的忠心,可他二人都明白那忠心不是对他二人的,是对尚贞一人的。从他至今苦苦寻找所谓“下落不明”的尚姜就能明白,他始终没放弃扶持尚姜的心思。

    据尚怜所知,肃华殿那场大火根本无人生还,尚姜早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一年多来一点线索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在战乱中死掉或者是被宁入宸杀了呢?可这话却不能明说,只好一直这样拖着敷衍楚宴。

    人心都是会变的,楚宴痴情,可斯人已逝,感情再深刻终究会被时间消磨,若到那时他不再想屈居人臣,像宁入宸一样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就为时已晚了。

    尚怜从不相信人会没有弱点,他曾经也和那些大臣一样,以为他是个捂不化的冰,但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却发现楚宴实际上是一个极重感情的男人,否则他也不必在尚贞死后活得跟个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这便是楚宴的弱点,一个人一旦死了,在爱他的人心中的地位便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但是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如今他煞费苦心培养出这么一个气质举止极像尚贞的人,为得就是趁虚而入,哪怕只是当个替身,只要能接近楚宴,也就算在楚宴身边有了个自己的耳目,每天朝夕相处怎么都会有些许情谊,到那时也不怕楚宴不为他所用。

    尚怜对此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楚宴说话很直却惜字如金,永远是一副表情,所以也没人知道这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的喜好,好像这个男人对什么都兴致寥寥的样子。

    除了尚贞。

    尚怜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对尚贞的执着,所以此次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尚怜怎么都要赌一把。

    楚宴若收了这小倌儿,便相当于又来个眼线在他身边,也向众官员表明了自己的党派。楚宴明白,尚怜也明白。他们赌得就是那一念之间。

    “那在下就多谢王爷美意了。”

    楚宴敬了尚怜一杯酒,望着远处单薄的温桓,少年披散的发像吹落的墨丝流淌在洁白的单衣上,手指尖儿冻得有些泛红,像是要凝出血来,颤颤巍巍地拨动着僵硬的琴弦。

    小倌儿的身影再次和楚宴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一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来,那纤细但却骨感有力的手指拨动铮铮琴弦发出有力的琴鸣声,琴声深沉稳健,宛若惊涛拍浪,沧海龙吟。

    只有简傲绝俗、胸怀高志之人的琴声才如此果断通透,令人精神振奋、心旷神怡,就算不懂丝竹之人也会被这股气势所折服,热血澎湃。

    随着激荡的兰陵破阵曲发出破空之声的是白衣少年手中飞快翻转的利剑。

    楚宴舞剑并不像宁入宸那样具有观赏性,每一个招式都是在修罗战场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狠招,极快、极准,带着地狱般的杀戮之气,不像在舞剑,而是在杀敌。

    宁入宸舞剑灵动,楚宴舞剑凌厉,故而众人都觉得前者更佳。

    楚宴的剑招越出越快,甚至在虚空中留下残影,而少年的琴音却能紧跟节奏,稳中有序,纹丝不乱,只见刀光剑影,只听琴声浮沉。

    一曲终了,在最后一音青衣太子用手掌轻轻覆盖住颤动的琴弦止住余音,楚宴也刺出最后一剑,定格在庭院里,落叶纷纷。

    “阿宴,你当行侠仗义的剑客,那我当个游走江湖的琴师如何?”

    楚宴收了佩剑走到尚贞面前,努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极少穿浅色的衣衫,可如今一身白衣胜雪,显得原本锋利的面目秀气了些,也更清冷了些。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与太子一同坐在凉席上,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又从旁边的冰匣里舀出几块冰,就着汤水含在嘴里。

    尚贞掏出一方巾帕给楚宴擦汗,笑道:“楚公子平日里总穿些颜色灰暗的衣裳,如今这身素衫极衬你样貌,像一个朱唇皓齿的玉面郎君。”

    楚宴听见他用话本里的潇洒侠客的形象形容自己,脸一红,也不知如何应答,顺过来尚贞手中的帕子自己擦着脖后的汗,盯着尚贞道:“从没见过你穿青衫。”

    “你赠我的那本,人间客,的传奇里有位杀人不见血的琴师便是如此打扮。”

    楚宴回想起书中描写那个绿油油的阴谲老头子,又看了看眼前将单薄的碧绿长衫穿出一股春风拂面的暖意的少年笑道:“挺像的。”

    尚贞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突然起身抽出他放在石案上的长剑,剑尖抵在男人的喉结之处,表情阴狠,厉声道:“楚宴,你可知道我为何杀你?”

    楚宴见怪不怪盯着尚贞陪着他演戏,平淡道:“不知我与阁下有何仇怨?”

    “只因你昨日偏心。”

    原是昨天楚宴跟尚贞赌气,将又大又甜的葡萄都剥给了尚姜,故意将那些又酸又小的葡萄留给了尚贞,尚贞倒不是真的记在心里,只是找个由头与楚宴嬉闹罢了。

    楚宴方才还带着笑容的脸突然严肃起来,用手指夹住尚贞的剑刃将剑移到自己的左心口处,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尚贞的双眼道:

    “我的心就在这里,是你的剑偏了。”

    一时之间尚贞分辨不出这是不是玩笑话,心却像一个木鱼被楚宴狠狠敲动了,浑身都臊热了起来。

    楚宴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他的额间,他的脸上,夏风卷起尚贞的几缕发丝,仿佛一切万物都缓慢下来,来偷听小太子“砰砰”的心跳声。

    尚贞缓缓将剑入鞘,重新坐回他的身旁,衣袂卷起一阵清风,像一片嫩叶飘落在竹编凉席上,他盯着楚宴耐心地擦着珍爱的宝剑,红着脸问道:“阿宴,你教我练剑好不好,不为伤人,只求自保。”

    “好。”

    “公子这是怎么了,已经不停不休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了。他肩上的伤还未好呢!”孚凌躲在假山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高况挠了挠头道:“在宁王府喝了点酒回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从宁王府出来时楚宴就浑身酒气,看神色好像还清醒着,但眼神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的剑法因肩伤的缘故不像往常那样凌厉,与其说是在练剑不如更像是在肆意发泄,只不过昔日琴声不再,只有楚宴腰间的玉佛珠随着男人灵活的身法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

    九重环佩艳琳琅,一段红绡旖旎长。昔日匣中三尺水,曾与明月斗青霜。

    楚宴手紧握刻着“青霜”二字的剑柄,狠厉地再刺出一剑。

    ......

    “当啷”一声,尚贞的佩剑被前方楚宴的剑震掉,发出刺耳的金属嗡鸣声。

    楚宴无动于衷地看着捡起剑的少年,当真像个武官一般道:“腕力不足,底盘不稳,出招还不够果断。”

    尚贞重新握住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神色不像从前那样温柔,眼神中满是自嘲和不甘。楚宴看似不通情理,心却柔软,察觉到尚贞表情的细微变化后,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一步。

    尚贞幼时也是有不错的武功底子的,只可惜大病之后底子废了一大半儿,为了治他溺水后的痨病,更是每天汤药不断,其中还有几种性猛的药材,把年幼的太子折腾的够呛。

    如今楚宴指出的一些毛病,都是尚贞的无法挽回的遗憾,怕是伤了少年的心。

    楚宴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尚贞看着他眼神忽然就温和下来,反而笑着说道:“都怪本宫笨手笨脚的,可得劳烦小将军多指点指点。”

    楚宴不喜欢尚贞这样,明明自己心里很难受,但却怕他发现而笨拙的隐藏住,不知是不是因为孤独的在这深宫中长大的缘故,哪怕面对他,尚贞都不能放纵自己的一举一动。

    见楚宴走了一步后就站在原地不动,尚贞笑着主动靠近:“若我能学会一招半式,阿宴就不必时刻守在我身边了。”

    “毕竟、毕竟宫中处处都是规矩,宫外自由自在还热闹。”

    尚贞说完这话没敢看向楚宴,怕他应和自己,怕他露出他不想看见的表情。

    “我不爱热闹。”

    楚宴这句话好像说完了,又好像没说完,但是却没再开口。尚贞听后恬静地笑了,两人伫立在风中,没有对视、没有对话,但时光却停下了它的脚步,偷听少年的心事,令青石堆叠,花荫成海。

    ......

    楚宴一个失神剑尖便挑断了腰间那串佛珠,玉珠噼里哗啦地弹落在雪地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楚宴微惊连忙收剑,轻轻叹息,肩上的伤还未好痊,再度隐隐作痛。

    孚凌和高况见状连忙从假山后窜出来帮楚宴寻找散落的珠子,却听男人背对着他们淡淡道:“不用找。”

    “可这是......”孚凌扯了扯高况的衣角没让这个傻大个儿把话说完。

    “人都不在了,留着死物又有什么用。”

    孚凌见楚宴脸色不佳,笑着调转话题道:“公子,水早都已经烧好了,正是温度适宜的时候,公子去沐浴更衣吧。”

    楚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穿过园林小道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他沐浴的时候不喜旁人伺候,一是不习惯,二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身上的伤疤。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记录着他闯过鬼门关的次数,也是他最脆弱敏感的逆鳞。

    他肩上的伤已经愈合到可以见水,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方才练剑后又有些抻着了。

    宁王的那些美酒让他此时有些意识朦胧,楚宴坐在水桶中闭上眼,心爱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擅自闯入他的脑海。他在这一年多竭尽全力不去回忆尚贞在他怀中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苦恨,但尚贞就好像是他缝进他命中的一根针,既能缝合他的伤口也能随时化为利器狠狠扎进他的心。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呼吸变轻,身体却变得极重的死亡的绝望无力感,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

    第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是他娘亲病重的时候,那时他父亲还在外带兵打仗,只剩他一人在床头守着一夜苍老的母亲,尽管尚贞把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派来了可还是无力回天。

    没想到最后一次是尚贞。

    “阿宴,这佛珠是我从五台山请的,禅明主持开过光的,你贴身戴着,这是你第一次随你父亲出征可千万要小心。”

    “阿宴,待你班师回朝,我就在竹林里等你。”

    “阿宴,你回来了。”

    “阿宴,你、你怎么受伤了?”

    “阿宴,这封信你贴身收好了,切忌只有你回京之时才可打开。这是君命。”

    “阿宴,朕等你回来。”

    “阿宴,姜儿是我……唯一……的胞弟……我死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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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宴猛然睁眼,抓住一人伸过来的纤细手腕,来人显然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一时间被这巨大的力道禁锢住抽不出手来。

    “将、将军,小人、小人奉命来服侍将军......”

    楚宴看着水面纤弱少年的倒影,原来是那个小倌儿,看来他真的有些醉了,有人进来他竟然没有察觉,只是凭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本能作出反应,若是一个刺客,他此时怕是非死即伤。

    “我不用旁人伺候。”

    “可是、可是、我、我......”

    楚宴见水影中少年支支吾吾低眉顺眼的模样,也不好再冷言相向,只道:“没人想做他人的替身,世上也无人能替代他,你身契在宁王手里迫不得已,我不怪你。”

    “你若想走,我便放你走。”

    温桓不敢答话,只好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浸透纱布,轻轻擦拭楚宴结实的身体。

    楚宴有些不耐烦道:“我已说了,不用......”他终于扭头看向这个怯生生的少年,尽管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举止投足间真真像极了那人。

    温桓听见楚宴言语中断,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有些害怕地瞟了直勾勾盯着他看的英俊男人一眼,马上低下了头,眼前这个男人对他而言就是个阴晴不定的阎王爷,翻手间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楚宴看着温桓,那股哀伤又重新涌入男人的眼底,他皱眉道:“你下去吧。”

    等温桓走后,楚宴简单擦洗过就换上孚凌准备好的绛紫色棉袍,匆匆出了门去。